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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化、民間性與文學性——理解傳統(tǒng)說唱文學子弟書

發(fā)布時間:2022-01-10 15:19:00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作者:李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在現(xiàn)代學術(shù)體系和學科劃分中,以傳統(tǒng)說唱文學為主體的俗文學的研究一直存在兩個方向,一個是如何進行“雅化”,一個是如何保持“民間性”。在古代文學研究中,學者們致力于確立俗文學在文學史上的位置;在民間文學的研究中,則通過田野調(diào)查等方式展現(xiàn)它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形態(tài)。在未來的研究中,發(fā)掘俗文學的“文學性”,或許是有待我們致力的一個方向。

  中國傳統(tǒng)說唱文學的整理與研究正在進入一個最好的歷史時期。近年來,各種影印文本、目錄解題陸續(xù)出版,各類線上數(shù)據(jù)庫也正在緊鑼密鼓的建設之中。隨著海內(nèi)外所藏文獻資料的發(fā)現(xiàn)、整理與公布,與之相關(guān)的研究全面展開,說唱文學的研究愈來愈顯示出蓬勃之氣?;赝饲暗难芯砍晒偨Y(jié)歷史成就與研究規(guī)律,探索建立說唱文學的整理方法、研究范式與學術(shù)體系,可以說是恰逢其時。

  子弟書是說唱文學中較早受到學界關(guān)注的體裁。早在20世紀20年代,劉復主持編撰《中國俗曲總目稿》時,已將三百余種子弟書收入其中。由此,子弟書正式步入了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者的視野。近一百年間,子弟書無論是目錄編撰、文獻整理還是相關(guān)研究,在說唱文學中都是成果最為豐碩的。作為子弟書整理的集大成者,2012年,黃仕忠教授主編的《新編子弟書總目》和《子弟書全集》先后面世,2020年,中華書局又出版了陳錦釗教授主編的《子弟書集成》,存世子弟書文獻至此可謂搜羅完備。有學者已經(jīng)指出,作為一種“流動的文本”,說唱文學的目錄、??迸c傳統(tǒng)文獻學相差很大,本文擬以這兩部子弟書“全集”為中心,并參考其他俗曲編目與整理情況,淺談說唱文學整理與研究的方向,探尋傳統(tǒng)說唱文學如何在新的歷史情境下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二十世紀子弟書編目與校勘的成就與不足

  子弟書的文本整理工作,由鄭振鐸導夫先路。一九三五年,他主持編撰《世界文庫》時,視子弟書為“世界的文學名著”,“第一流的作品”,在第四冊與第五冊中分別選入了子弟書名家韓小窗和羅松窗二人的作品《東調(diào)選》和《西調(diào)選》。新中國成立之后,一些重要的說唱文獻得到了初步的整理,子弟書也收錄于分別由關(guān)德棟、傅惜華、杜穎陶等主編的多部說唱集如《聊齋志異說唱集》《西廂記說唱集》《岳飛故事戲曲說唱集》,與此同時,還出版了《紅樓夢子弟書》和《子弟書叢鈔》兩種標點整理子弟書曲本選本。子弟書整理中最為重要的文獻成果,是車王府舊藏子弟書,中山大學和首都圖書館分別將館藏車王府曲本加以整理,先后出版了與車王府舊藏子弟書相關(guān)的四種文本:首都圖書館影印《清車王府藏曲本(線裝本)》、《清車王府鈔藏曲本·子弟書集》、《清蒙古車王府藏子弟書》、首都圖書館影印《清車王府藏曲本(縮印版)》。

  子弟書目錄的編撰工作,以劉復領(lǐng)導“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民間文藝組”為開端,自1928年起,歷時三年有余,“一邊編目,一邊采訪搜集”,編成《中國俗曲總目稿》,收錄十一省俗曲六千多種,其中包括收集到的子弟書三百七十余種。傅惜華編撰的《子弟書總目》以孔德學校收藏的車王府舊藏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本、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本、北平圖書館藏本等公立機構(gòu)和傅惜華、程硯秋、梅蘭芳、杜穎陶、馬彥祥、阿英、賈天慈和李嘯倉等八家私人所藏子弟書為主,先于一九四六年發(fā)表在《中法漢學研究所圖書館館刊》,在一九五四年修訂出版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是唯一一部子弟書的專門目錄,也是著錄子弟書篇目最齊全的書目。車王府舊藏近三百種子弟書,因為其豐富數(shù)量和版本價值,是迄今為止學者落力最勤的子弟書文本。1990年代,中山大學古文獻研究所郭精銳等編有《車王府曲本提要》,內(nèi)含有二百八十余種子弟書提要。

  子弟書的整理與研究,和其他說唱文學面對的主要困難是基本一致的。首要問題就是文獻資料收藏的分散與不易查閱。長期以來,子弟書以私人收藏為主,以往學界對說唱文學的版本情況信息了解較少,鄭振鐸早在上世紀初期即說:“國內(nèi)的圖書館,可以屈指而數(shù)。所藏大抵以普通古書為多。如欲專門研究一種東西,反不如幾個私人藏書樓之收羅宏富。小說戲曲,更是國內(nèi)諸圖書館不注意的東西,所以要靠幾個國內(nèi)圖書館來研究中國的小說戲曲,結(jié)果只有失望。”已經(jīng)成為獨立學科的小說和戲曲當年尚且如此,說唱文學中的其他文類長期以來自然是被忽視的。其次,說唱文學的著錄極不完善。說唱文學本不在傳統(tǒng)目錄學的范疇之內(nèi),說唱文本也較少為藏家所關(guān)注,全面了解說唱文本的存藏情況可謂奢求。再次,說唱文學多以抄本形式流傳,不同抄本之間、抄本和刻本之間的差異往往極大,版本源流極難判定。說唱文學文獻并不具備傳統(tǒng)版本學的價值,一般只有薄薄數(shù)頁,在圖書館的目錄中,一般都是著錄為“俗曲一疊”,或者“小曲一夾”,一摞疊在一起,沒有細目,無法獲知具體內(nèi)容;或者由于紙張脆弱,殘缺嚴重,查閱不便。

  總體而言,說唱文學未來研究的第一步是放眼世界,摸清家底并編撰相對全面和完善的目錄。說唱文學的收藏,大致有國內(nèi)公立圖書館、私人藏書和海外藏書三大部分。說唱文學的資料,早期收藏在研究者、表演者、愛好者處最多。以子弟書來說,傅惜華、杜穎陶、程硯秋、梅蘭芳、馬彥祥、賈天慈等生前皆以致力于收藏戲曲、曲藝書籍而聞名。這些私人藏書最是容易散佚。阿英、馬彥祥之舊藏子弟書,歷經(jīng)動亂后下落不明。馬彥祥所藏小說戲曲今已歸首都圖書館,但其舊藏子弟書,雖經(jīng)多方查訪,包括問詢其后人,均未有結(jié)果。阿英之普通藏書今歸安徽蕪湖市立圖書館。但據(jù)其《〈刺虎〉子弟書兩種》一文介紹,他曾藏金氏鈔本子弟書十六種,內(nèi)有《琵琶行》《熱結(jié)十弟兄》等數(shù)種孤本,今均不知去向,讓人扼腕嘆息。

  值得欣慰的是,進入新世紀以來,私人藏書陸續(xù)入藏公立圖書館。國內(nèi)外的頻繁交流也讓海外收藏不再遙不可及。國內(nèi)外各大圖書館編目的完善和線上檢索的便捷,是編撰“全目”成為可能的基礎。國家圖書館、各省立圖書館等國內(nèi)藏館仍是收藏最為豐富的藏館。各地方和大學圖書館往往藏有大量本地流行的俗曲唱本,如廣州中山圖書館、香港大學圖書館的木魚書收藏,中山大學的潮州歌冊收藏;私人藏書未入圖書館的部分,仍需要收集線索探訪,而且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海外所藏的漢籍日益受到重視,越來越多的學者通過訪問交流,將收藏于海外各圖書館如大英圖書館、荷蘭萊頓大學圖書館、日本東洋文庫的俗曲曲本介紹回國內(nèi)學界,其中不乏孤本、珍本。近年來在說唱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的實際工作中,文獻訪查與收集收獲最大。對文獻資料藏地一一探訪,曲本一一過目,仍是編撰俗曲目錄最為扎實與可靠的方法。

  說唱文學的編目體例與??狈绞?/strong>

  前人編撰的目錄是我們了解說唱文學存藏基本狀況的重要參考資料??上У氖牵瑐鹘y(tǒng)目錄學中,說唱文學一向付之闕如。說唱文學的目錄一般而言是十分簡陋的,多數(shù)是沒有完整的目錄的,即便是前人已經(jīng)完成的簡要目錄中也存在著較多的訛誤。子弟書最早的目錄,是百本張、別野堂等清代抄書作坊的販賣目錄。仍以子弟書為例,無論是劉復、李家瑞的《中國俗曲總目稿》還是傅惜華的《子弟書總目》,都還存有大量可補充和訂正之處,主要原因是收藏過于分散導致難以一一目驗原書。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劉復在編撰《中國俗曲總目稿》時在歷史語言研究所收集的大批俗曲。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這六大箱俗曲資料跟隨“中央研究院”由北平遷往南京,由南京至四川,又由四川至南京,最后抵達臺灣。在此過程中,曾有傳言說這批資料在遷往云南的過程中,被日軍飛機炸沉于江中,故傅惜華在編撰《子弟書總目》時,并未見過“中央研究院”藏本,其相關(guān)資料悉數(shù)移錄自《中國俗曲總目稿》。他在著錄“中央研究院”藏本時,均題作“前中央研究院藏,已毀”。其后的研究者多從其說,直到2004年《俗文學叢刊》擇取部分影印出版,大陸學者方得以一窺其真正面目。

  實際摸查之后的第二步是編撰說唱文學目錄。說唱文學種類眾多,編撰綜合目錄目前并不現(xiàn)實。最好的方式是先分別編撰某一專門種類的目錄,而后相近的門類可以互相參考。具體的編目中,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是分類。分類即意味著對說唱文學的文體做一清晰的界定。文體的形態(tài)當然是第一要素。說唱文學中各類文本極易誤入其他種類,譬如張壽崇先生所編《子弟書珍本百種》中,收錄有《藍橋會》一篇,因《中國俗曲總目稿》著錄為子弟書,并謂出自車王府曲本,故編者特從北京大學藏車王府舊藏之雜曲內(nèi)錄出。據(jù)黃仕忠教授考證,此書原鈔本為連排抄寫,不分行,韻腳有欠統(tǒng)一,細觀體裁,并非子弟書。實際上,詩贊系的說唱文學作品,如彈詞、木魚書、潮州歌冊等,都是以七字句為主的文本,如果單從形制上看,是難以做出區(qū)分的。另一個極為常見的錯誤,就是同一題材或者統(tǒng)一題名的誤收。說唱文學中不少故事題材均來源于戲曲小說作品,同題現(xiàn)象十分普遍。以上兩種情況,都需要參照出版地、編撰者、卷數(shù)等因素做一綜合考察。另外,前人著錄可以提供參考信息,但需要慎重對待。以《新編子弟書總目》來說,子弟書篇目之判斷標準,以題名中明確含有“子弟書”字樣為首要依據(jù);百本堂、別埜堂、樂善堂等書坊之《子弟書目錄》《集錦書目》,《中國俗曲總目稿》和《子弟書總目》等亦為判斷的重要依據(jù)。

  說唱文學編目需要確定清晰的體例。第一為題名。俗曲同名異書、異名同書情況十分普遍,所以列明正標題、別題是十分必要的?!吨袊浊偰扛濉分芯汀耙磺袃蓚€或兩個以上之標題者,均互見編排,惟僅于較通行之一標題下錄曲首,其余只列號數(shù)與標題,注明一名某某,見某某號。”但也正因為俗文學的題名不太規(guī)范,在此書中同名異書者未互見、命名錯誤、重復著錄等訛誤還是較多的。第二為與體制相關(guān)因素的著錄。《新編子弟書總目》即在每一條目下均注明回數(shù)、回目、用韻、句數(shù),以概見其篇幅與體制,又能間接提供判斷它是子弟書的根據(jù)。第三為注明以往目錄之著錄情況。以往之子弟書目錄,主要有清人百本張、別野堂、樂善堂等書坊自編《子弟書目錄》,又有民初無名氏所編《子弟書目錄》,及近人傅惜華所編《子弟書總目》及《北京傳統(tǒng)曲藝總錄》,吳曉鈴《綏中吳氏雙棔書屋藏子弟書目錄》,劉復、李家瑞所編《中國俗曲總目稿》。第四是版本與藏地。在標明藏地時,最好附上索書號以備日后查驗?!缎戮幾拥軙偰俊返奶幚矸绞絼t是:詳列今存及所知之版本,原則上以目驗為據(jù),并注明所藏單位及索書編號。其過錄本、影印本、排印本,附于祖本之下。第五,《中國俗曲總目稿》體例的最大特點,是在每種曲目下抄錄該曲本首兩行文詞,這種做法開創(chuàng)了俗曲編目的先例,為后來研究者辨明曲本極有幫助。

  第三步,即說唱文學的??泵鎸Φ碾y點有三:其一,甄別善本;其二,選擇底本;其三,處理異文。已經(jīng)出版的說唱文學點校成果,往往是以某一特定版本為底本,譬如傅惜華所編的《子弟書選》,即以他自藏的子弟書為底本,而未與其他版本互校。子弟書目錄編撰完成之后,子弟書的校勘可以在已知的版本中更為妥善地選擇底本和參校本。在實際的整理工作中,在??鄙希f唱文學的點校方式也與傳統(tǒng)詩文有著顯著的不同。說唱文學往往是不固定的、流動的,盡可能體現(xiàn)出不同版本的變化。此外必須根據(jù)各種文體、曲體的特性,建立說唱文學校勘的標準。說唱文學不同種類差異巨大,所以,這一標準并非絕對一致的。比如子弟書的抄本、刻本往往以雙行小字的方式呈現(xiàn),在整理出版時最好保留這一特性;再如木魚書、潮州歌冊中大量使用方言,這些方言字最好也悉數(shù)保留??梢哉f,俗體字、異體字的保留,是說唱文學文本整理中最具有特色的一個部分。

  說唱文學實現(xiàn)“兩創(chuàng)”的途徑

  在現(xiàn)代學術(shù)體系和學科劃分中,以傳統(tǒng)說唱文學為主體的俗文學的研究一直存在兩個方向,一個是如何進行“雅化”,一個是如何保持“民間性”。在古代文學研究中,學者們致力于確立俗文學在文學史上的位置;在民間文學的研究中,則通過田野調(diào)查等方式展現(xiàn)它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形態(tài)。在未來的研究中,發(fā)掘俗文學的“文學性”,或許是有待我們致力的一個方向。

  鄭振鐸先生在《中國俗文學史》的寫作中,賦予了這些散落各地的俗曲人民性和先進性。代表了普通百姓的。非常注重對俗文學“文學性”的提煉與概括。四卷本《中國文學史》之后,他又嘗在題為《中國文學史的新頁》的學術(shù)演講中,重點介紹佛經(jīng)文學、變文、話本、諸宮調(diào)、彈詞、鼓詞、民歌等俗文學形式。這些從未納入文學史視野的文體,正是因鄭振鐸先生所肯定的“文學性”而被納入文學史,甚至專門為其作史以傳之。他所歸納的俗文學所具備的“大眾的”“無名的集體的創(chuàng)作”“口傳的”“新鮮的”“粗鄙的”“想象力奔放”等等特質(zhì),今天看來不盡成熟且有互相矛盾之處,卻是對俗文學之“文學性”最初的界定和探討。另外,俗文學首先都具有表演性,將詩、詞、文與音樂相結(jié)合,文本是它的保存形式。正是由于它的表演性,俗文學的文本往往是流動的、不固定的,造成表演和文本既相輔相成,又具有一定的對立關(guān)系。如何提煉它所包含的文學要素,視其為一個文學文本,是俗文學研究首要的問題。俗文學研究的另一個重要層面,如何借鑒與看待海外漢學的研究。從研究現(xiàn)狀來看,海外漢學家們擅長破除學科壁壘,使用各學科中的新理論來對俗文學文獻進行文本解讀。俗文學文獻在史學、社會學、宗教學等其它學科中已經(jīng)成為極為重視的材料,但它們的文學性,卻仍有待更為深入的發(fā)掘。

  學者已經(jīng)指出,文學性絕不是獨立存在的,它既包括有詩學的、藝術(shù)的、審美的維度,也有社會的、歷史的、文化的維度。在俗文學的研究中,俗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并區(qū)別于“非文學”的“文學性”,卻是目前研究中較為薄弱之處。在近年來海內(nèi)外的研究中,無論是把彈詞、鼓詞納入近代敘事文學的范疇,還是把子弟書視為長篇敘事詩,都是在肯定其文學價值的基礎上,對其文學性的深入研究。

  正如鄭先生所言,“文學”的觀念一直處于變更之中,在現(xiàn)階段重新發(fā)掘俗文學“文學性”,有益于進一步理解俗文學,并確立俗文學中在現(xiàn)代學術(shù)體系中的位置。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10日 13版)

(責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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