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集序》故事多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苯?,意大利女宇航員薩曼薩·克里斯托雷蒂在社交媒體上引用了《蘭亭集序》(又稱《蘭亭序》)中的這句話,表達在國際空間站上看到北京市和周邊地區(qū)時的心情,引起網(wǎng)友熱議,還得到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點贊。
克里斯托雷蒂的中文好,且請教了漢學(xué)家,很多不練書法的中國網(wǎng)友可能都不知這句話,它是否出自王羲之,還有爭議。
首先,《蘭亭集序》不僅是“天下第一行書”,還是散文佳作,被贊為“六朝文章靡陋,獨王逸少(即王羲之)高古超妙”,《昭明文選》卻不錄此文,令人難解。
其次,在史書中,《蘭亭集序》有三個文本,即《藝文類聚》、《世說新語》劉注引《臨河敘》和《晉書》。
《藝文類聚》最早,僅125字;
《世說新語》只有153字,無克里斯托雷蒂所引的句子;
《晉書》最晚(唐代編成),多達325字。
那么,前兩個文本是摘錄版嗎?為什么后出的《世說新語》中要去掉“仰觀宇宙之大”這句?且此句后文字凌亂、不知所云。清代學(xué)者李文田最早提出質(zhì)疑,認(rèn)為《蘭亭集序》的文本是唐人偽造,摘句而成,書法作品更是“文尚難信,何有于字”。
1965年,郭沫若先生在《文物》雜志上發(fā)表《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罚靥岽耸?,引起“蘭亭真?zhèn)未笥懻摗?。在今天,大多?shù)學(xué)者傾向于蘭亭非偽作,克里斯托雷蒂的引用是準(zhǔn)確的。
父親是“逃跑將軍”
王羲之被后人尊為“書圣”,早年不以書法名世,50歲后才至巔峰。
王羲之的曾祖是王覽,與哥哥(同父異母)王祥助司馬氏篡位有功,官居一品,被視為西晉開國元勛。西晉末,王羲之的父親王曠任淮南太守,是最早提議“衣冠南渡”的人,在王羲之族伯王導(dǎo)、王敦幫助下,司馬氏建立東晉,司馬睿登基時,邀王導(dǎo)同坐,尊其為仲父,時人稱“王與馬,共天下”,瑯琊王氏成江左第一大族。
王羲之7歲時,父親王曠兵敗失蹤,11歲起,王羲之寄人籬下,在族伯王導(dǎo)家生活12年,直到23歲出仕。王曠此前任丹陽太守時也曾臨陣脫逃,《晉書》幾乎不提王曠,應(yīng)是史家為尊者(王氏)隱。
在王導(dǎo)家期間,王羲之遇王敦叛亂。
據(jù)《世說新語》,王羲之不足10歲時,常睡在王敦帳中,一次王敦與錢鳳商量造反,王羲之在床上聽到,自知難有活路,故意垂涎滿臉,沾濕枕頭。王錢二人突然想起王羲之,大驚說:“必須除掉他?!笨赐豸酥葱?,且口涎縱橫,遂不疑,王羲之死里逃生。
此說應(yīng)屬傳言,《晉書》《資治通鑒》均記為王允之,他是王羲之的堂兄,一般認(rèn)為,二人均生于303年。王敦兩次叛亂,一次在322年正月,一次在324年六月,不論哪次,王羲之與王允之的年齡都超10歲,與《世說新語》的記錄不同。也許王敦早就謀叛,也許如學(xué)者楊廟平所疑,王羲之生于313年。
王敦舉兵反晉后,王導(dǎo)帶王羲之等合族20余人,每天早晨到皇宮待罪,這給王羲之帶來很大影響,此后一直“不樂在京師”。
平生只當(dāng)?shù)胤焦?/strong>
王羲之幼年木訥,13歲拜訪名士周顗,周顗曾任仆射(相當(dāng)于副宰相),嗜酒,人稱“三日仆射”。周顗“察而異之”,恰好大餐烤牛心被端上來,坐客未動,周顗先割一塊給王羲之。
晉選官用九品中正制,即各郡推選有聲望者為“中正”,負(fù)責(zé)考評當(dāng)?shù)厥咳?,分為九等,推薦任官,漸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名士之間互相揄揚。周顗與王敦素不睦,而王羲之又深得王敦喜愛。厚待王羲之,應(yīng)是和好姿態(tài),但王敦叛亂時,還是殺了周顗。
王敦很看重王羲之,曾說:“汝是吾家佳子弟,當(dāng)不減阮主簿?!比钪鞑局溉钤?,著名詩人阮籍的族弟,曾任王敦的主簿(主官屬下掌管文書的佐吏),被稱為才子。阮裕將王羲之、王應(yīng)、王悅稱為“王氏三少”。
王家子弟皆善書,王羲之的族叔王廙、姨母衛(wèi)夫人都是書法家,可能對王羲之產(chǎn)生過影響。
23歲時,王羲之出任秘書郎,據(jù)學(xué)者鄭麗玲在《王羲之及東晉文士生活研究》鉤沉,該職掌管皇家圖書,只為照顧世家子弟初選官而設(shè),一般上任10多天即可升職。10多天后,王羲之轉(zhuǎn)任會稽王友。王友即王府屬官,是王爺?shù)哪涣?。此后,王羲之又?dān)任過臨川太守(在今江西省臨川縣西)、吳興太守(今屬浙江省湖州市)、征西參軍及長史(在武昌,長史相當(dāng)于秘書長)、江州刺史(轄境為江西大部)等。
王羲之不當(dāng)京官,他曾寫信說:“吾素自無廊廟志,直王丞相時,果欲內(nèi)(納)吾,誓不許之,手跡猶存,由來尚矣,不于足下參政而方進退?!?/p>
遇上不喜歡的人當(dāng)上司
離任江州刺史后,王羲之在家賦閑多年,朝廷讓他出任侍中(魏晉時是重臣的加官,三品,王羲之的父親王曠當(dāng)過侍中)、吏部尚書等,均遭拒絕,他表示:“若蒙驅(qū)使,關(guān)隴、巴蜀皆所不辭。”
巴蜀是東晉人向往的異域,王羲之給好友、益州刺史周撫寫信問:“彼(指巴蜀)鹽井、火井皆有不?足下目見不?為欲廣異聞,具示?!?/p>
王羲之想去巴蜀,但“吾有七兒一女,皆同生?;槿⒁援?,唯一小者尚未婚耳。過此一婚,便得至彼”,可小兒完婚后,王羲之已無法長途旅行。
在官場的最后7年,王羲之任會稽(轄今紹興市和寧波市一帶)內(nèi)史(相當(dāng)于郡太守,正三品,俸祿為中二千石),蘭亭集會即在此階段。
蘭亭集會共42人,王家7人,謝家2人(另有5人姓王謝,非豪門),王羲之邀請了當(dāng)時正歸隱的謝安、謝萬參加。王敦叛亂后,王家漸被皇帝疏遠,謝家上位。謝家根基本淺,謝尚兄弟在豫州屯駐10年,始有威望。謝安出山后,因“淝水之戰(zhàn)”一戰(zhàn)成名,漸取代王家。
蘭亭雅集2年后,王述任揚州刺史,成王羲之的頂頭上司。王述少年成名,與王羲之齊名,王羲之看不上他。
王述本是會稽內(nèi)史,母喪丁憂,王羲之接任后,只吊唁過王母一次,每次聽到王羲之出行號角聲,王述都以為又來吊唁,“灑掃而待之”,可王羲之再沒來過。
王述上位后,利用檢查工作之機刁難王羲之,王羲之遂在父母墓前立重誓,再不入朝當(dāng)官。王羲之死后,朝廷追贈他為金紫光祿大夫,也被其子女謝絕。
清人為何懷疑王羲之
王羲之推崇諸葛亮,他曾比較荀彧與諸葛亮,認(rèn)為后者格局更大,即“諸葛經(jīng)國達治無間然,處事而無玷累,獲全名于數(shù)代?!蓖豸酥朐谡紊嫌兴鳛?,卻未能成功,書法只是業(yè)余愛好,意外名垂千古。
王羲之被抬為“書圣”,源于唐太宗建構(gòu)。一方面,王羲之的字確實好;另一方面,李世民想借此籠絡(luò)江南士族。唐人推重《蘭亭集序》,敦煌亦見殘片,應(yīng)是當(dāng)?shù)厝藢W(xué)書的遺跡,可見王羲之的書法影響之大,是當(dāng)時人學(xué)書的尺度。
清代碑學(xué)興起,認(rèn)為傳統(tǒng)書法一味臨帖,呆板無生氣。帖學(xué)強調(diào)中鋒用筆,碑學(xué)則認(rèn)為輔毫才是古法,應(yīng)舍帖而求碑。清人開始質(zhì)疑王羲之,阮元便認(rèn)為:“唐太宗所得《蘭亭序》,恐是梁、陳時人所書?!?/p>
基于這一觀念,李文田提出,古稱右軍(王羲之字)“龍?zhí)扉T,虎臥鳳闕”,梁武帝在《書評》中也稱“王右軍書,字勢雄強”,但今天所見《蘭亭集序》的風(fēng)格卻是飄逸、空靈。李文田說:“如故世無右軍之書則已,茍或有之,必其與《爨寶子碑》《爨龍顏碑》相近而后可,以東晉前書與漢魏隸書相似,時代為之,不得作梁、陳以后體也?!?/p>
不過,評價書法有主觀性,不能作為真?zhèn)蔚囊罁?jù)。
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亦善書,卻有不少人不喜歡,比如謝安。他主持朝政后,提攜了王獻之,可他看不起王獻之的字,竟“得子敬(即王獻之)書,有時裂為校紙(草稿紙)?!?/p>
唐人喜王羲之,可韓愈在《石鼓歌》中卻說:“羲之俗書趁姿媚,數(shù)紙尚可博白鵝?!?/p>
否定理由都不成立
李文田否定《蘭亭集序》,還有兩大理由:
其一,王羲之是儒家,可《蘭亭集序》中卻傾向道教,“此必隋唐間人知晉人喜述老莊而妄增之”。
其二,從“向之所欣”到“悲夫”文意不通,施蟄存在《批〈蘭亭序〉》中稱“七拼八湊,語無倫次,不知所云”。
第一個理由不成立,因《晉書》記“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司馬懿也信五斗米道,任命道士當(dāng)將軍,還讓巫師選擇作戰(zhàn)時間。東晉皇室多崇道,晉哀帝“雅好黃老,斷谷(不吃飯),餌長生藥,服食過多,遂中毒,不識萬機”。
王羲之服食,還抄《道德經(jīng)》《黃庭經(jīng)》,他寫道:“服食下五色石膏散,身輕,行動如飛也?!标愐√岢?,王羲之愛鵝,或為解服食之毒,唐代孟詵在《食療本草》中稱鵝肉“性冷,不可多食。令人易霍亂。與服丹石人相宜”。
王羲之就算要用鵝肉解毒,也可讓仆人養(yǎng),不必親自動手。宋代陳師道則認(rèn)為:“逸少(王羲之)非好鵝,效其腕頸耳?!奔磮?zhí)筆方法學(xué)鵝,其實《晉書》寫得很明白,“(王羲之)性愛鵝”,不必過度解讀。
第二個理由也不成立,魏晉政治環(huán)境險惡,文人動輒得咎,文章大多模棱兩可、不知所云,常以山水之樂襯托死生之悲,蘇東坡在《赤壁賦》中也寫道:“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p>
王羲之辭官,既有青年時的心理陰影的因素,也有出世理想、與上司不睦的因素,更有“嘉言忠謀,棄之莫用”的因素,他感慨“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也飽含了“入世不成”的悲憤。
要質(zhì)疑 也要體會
至于《昭明文選》不錄《蘭亭集序》,學(xué)者梁曉東指出:
首先,當(dāng)時文章強調(diào)“不復(fù)犯”,即用了一個字,就盡可能不再用,可《蘭亭集序》用“之”多達20處,不符合“字有同處,創(chuàng)為別體”的要求。
其次,宋代人猜測,文中“天朗氣清”等句似有語病,蘭亭雅集在春天,秋天才有“天朗氣清”之說,王阮認(rèn)為是“晉政不綱,春行秋令”,暗含挖苦。清代金圣嘆寫詩稱:“少年太子無傷感,卻把奇文一筆勾?!?/p>
其三,《蘭亭集序》有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意味,《昭明文選》強調(diào)“內(nèi)學(xué)”,可能認(rèn)為它“格調(diào)不高”。
郭沫若、施蟄存等先生的文章提出了一些新證據(jù),1972年,郭沫若說:“這個問題(指《蘭亭集序》真?zhèn)螁栴}),七八年前曾經(jīng)熱烈地討論過,在我看來是已經(jīng)解決了?!钡裉炜磥?,問題顯然還沒解決。
唐人張彥遠《法書要錄》著錄《右軍書記》一卷,收465帖,流傳至今的墨跡30多帖、刻帖260多帖,但墨跡都是后人摹本,真跡無一幸存。
真跡應(yīng)與摹本有較大不同,以《蘭亭集序》為例,唐代摹本用羊毫寫成,而原稿用鼠須筆,傳說是集老鼠胡子而成,或是狼毫(黃鼠狼俗稱栗鼠),或是兔毫(兔的別名是鼠),也不排除是羊毫中加入少量老鼠胡子,用這種筆寫會如何,已不可知。歷史永遠有殘缺,從學(xué)術(shù)角度看,真?zhèn)沃媸潜匾?;從欣賞角度看,善于體會其中的美更重要。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頗見達觀、驚喜和圓融,克里斯托雷蒂能品出滋味,真是了不起。(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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