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驚夢》一場驚喜
◎曹雪盟
話劇《驚夢》,從一個美夢的破碎講起。
愛票戲的地主之子常少坤請來昆曲戲班和春社,不僅為聽?wèi)?,更盼著能和名角童佩云同臺。演不了柳夢梅就演睡魔神,只要能和偶像一起,就算是心愿得償。
然而兵戈四起的年月,哪里能尋得一方清靜的戲臺?拉鋸戰(zhàn)驟然打響,演出成為泡影,常少坤的美夢在隆隆炮火中碎裂。臺下眾人也跟著這位睡魔神步入戲夢一場,一夢悠悠。
啼笑皆非,眾生皆苦
作為陳佩斯“戲臺三部曲”的第二部,《驚夢》與前作《戲臺》一樣講述了一個戲班在亂世掙扎求存的故事。節(jié)目單上的劇情簡介這樣寫道:“外亂內(nèi)憂,視昆曲為生命的老班主童孝璋面對一系列的變故,將與屹立風(fēng)雨六十年的和春社走向何方?戰(zhàn)火紛飛、生死一線,墜入其中的人的命運,將會如何?”而當(dāng)全劇終了,走出劇場,在夜色中伴著耳畔余音不絕的《牡丹亭》細(xì)細(xì)回味,便會發(fā)現(xiàn)《驚夢》呈現(xiàn)的絕非僅僅是一個戲班的沉浮往事,而是將歷史與現(xiàn)實置于一方戲臺之上,以虛實相生的情境和故事,表達一份頗具理想主義色彩的清醒。
一頭撞進戰(zhàn)火中心后,六十年不倒的和春社遭遇棘手問題:看家大戲《牡丹亭》無人問津,聞所未聞的《白毛女》卻被共產(chǎn)黨野戰(zhàn)軍司令相中。唱腔不像昆曲像梆子,上臺不穿戲服穿軍裝,戲班眾人既發(fā)愁又抵觸,可面對一場戲三百斤糧食的酬勞,又只好臨陣磨槍,披掛上陣。誰承想,一出夾生戲竟獲得了滿堂彩。不久,國民黨兵團又至,也要鼓舞軍心、激昂斗志。一無所知的戲班決定再演《白毛女》,卻渾然不知大禍臨頭……信息誤差帶來一連串誤會和誤解,在全知視角下的觀眾面前,一句平常的臺詞也能產(chǎn)生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引發(fā)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場面。
《驚夢》笑料頻出,但妙處并不只在引人發(fā)笑——笑的緣由、笑的余韻、笑過的感慨和思考,共同構(gòu)成了這出戲的層次和厚度。
黑夜跑出藏身地?fù)炜炯t薯的樂師邵伍,被士兵當(dāng)作敵人,一番驢唇不對馬嘴的問答狼狽又好笑。可好笑的同時也可憐又難過,戰(zhàn)亂和饑餓,何其殘酷無情。戲班眾人分不清兩批軍隊有何不同,答非所問、誤會不斷,令人前仰后合,但細(xì)想?yún)s是悲涼。硝煙四起的年代,為生計奔波的普通百姓,又哪里搞得懂時局,只能無力又無助地被卷入其中。童佩云和唱小生的何鳳岐青梅竹馬,如同杜麗娘和柳夢梅佳偶天成,讓人會心一笑,可何父總想將兒子送到香港躲避戰(zhàn)火,兩人前路未卜。笑過就覺心酸,顛沛亂世,容不下兩個人的愛情。
人們因為那些玩梗、誤會、反差、隱喻的包袱大笑,又能輕易進入潛臺詞的延展和遐想之中。格局動蕩、百姓疾苦、命運沉浮,所有的悲欣交集,都濃縮進這一個戲班身不由己的兩次表演。一方戲臺上下,多少癡人往來。觀眾終究沒有在舞臺上看到那出《白毛女》是如何被演繹的,卻都清楚地看到了世事一場大夢中的眾生皆苦。
《牡丹亭》與《白毛女》的對照
這也正是《驚夢》的驚喜之處。它并未如一些同類題材作品一般將視線局限于一個團體、一群人之內(nèi),而是鋪陳開一段數(shù)十年沉浮榮辱的歷史。此類作品大多或言傳承賡續(xù),或講時代變遷,嘗試以小見大觀照社會人生,卻往往在方寸空間里打轉(zhuǎn),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在《驚夢》里,除了必要的臺詞,并不見與和春社過去和未來有關(guān)的細(xì)枝末節(jié)及演繹展開。與其說戲班是《驚夢》的主體,倒不如說作為這場戰(zhàn)爭、這片土地的闖入者,戲班承擔(dān)了觀察者和發(fā)現(xiàn)者的角色,戲臺成為各路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舞臺。圍繞兩次演出《白毛女》這一核心事件,和春社跌宕起伏的遭遇、與不同勢力的交手,既是反映時代樣貌和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一面鏡子,也是一盞深入歷史、反觀現(xiàn)實的探照燈。
《驚夢》并沒有沉溺于對戲曲和戲班本身的刻畫,而是用《牡丹亭》和《白毛女》這組對照,為觀眾搭建起充分的想象空間?!栋酌饭催B起故事的核心內(nèi)容,成為劇情矛盾沖突的主要外因。對其進行的異質(zhì)化解讀也展現(xiàn)出創(chuàng)作者的別出心裁,制造笑點的同時令觀眾心領(lǐng)神會;而《牡丹亭》則既是劇中的關(guān)鍵意象,又拓展著整部戲的意境。
這是一個發(fā)生在隆冬的故事,劇中諸人卻都吟唱著、向往著“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的旖旎光景。遍地廢墟間,滄桑的古戲臺兀自矗立,悠揚婉轉(zhuǎn)的《牡丹亭》總也唱不全,臺上的良辰美景、臺下的歌舞升平都化作離魂舊夢,又何嘗不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梢哉f,深情美妙的《牡丹亭》與《驚夢》中的亂世圖景仿佛相距遙遙,巨大的反差將“樂景”與“哀情”的張力極致拉滿。而倘若將視野從愛情中拉回放大,便會發(fā)現(xiàn)《牡丹亭》中杜麗娘與柳夢梅生活的大環(huán)境也絕非世外桃源,而是一個與和春社中人所生活的同樣戰(zhàn)火頻仍、動蕩不安、壓抑無情的社會。也正因如此,柳杜的愛情作為一種反叛和反抗才更具力量,他們的愛情有多么鮮妍美好,湯顯祖對污濁黑暗社會的抨擊和嘲弄就有多么強烈。
從這個意義上說,《驚夢》與《牡丹亭》形成了一種互文。當(dāng)何鳳岐因為在國民黨軍隊面前演《白毛女》觸怒軍官后,面對槍口,他與童佩云唱起《牡丹亭》里的《山桃紅》。一旁的士兵皆看呆了,槍桿紛紛放下。一支定情曲竟短暫阻擋了死亡的來臨,以一種頗具理想主義色彩的形式實現(xiàn)了一次反抗的勝利。這力量何嘗不正是來自《牡丹亭》的題中之義,因而并不令人感到違和出戲,反覺至情至性,給這部底色蒼涼的作品帶來了一抹浪漫的顏色。
和緩克制,不諂媚也不丑化
《驚夢》想要觸碰的內(nèi)容很多,規(guī)則的新舊、立場的異同、道路的選擇、藝術(shù)為誰創(chuàng)作……要在150分鐘內(nèi)全部容納,不免有意猶未盡之處。但《驚夢》仍舊是動人的,它不諂媚也不丑化,沒有煽情亦沒有口號,以一種平靜、和緩、克制的姿態(tài),靜水流深,從而擁有了震撼人心的能量。
結(jié)尾,雪花紛紛揚揚,天地間只余一座歷經(jīng)歲月的戲臺。對著遍野新墳,杜麗娘和柳夢梅終于完完整整唱了一回《游園驚夢》。臺上是如花美眷水袖飛舞,臺下是瘋癲的常少坤扮成睡魔神引著一眾亡魂走來。直至劇終,表演與鼓點仍在繼續(xù),演員們依次鞠躬謝幕,又仿佛是時代的過客告別曾粉墨登場的舞臺。
事如春夢了無痕,一曲《牡丹亭》卻從未消逝。
一夢終了。再品《驚夢》的滋味,想到一副對聯(lián)——
演悲歡離合,當(dāng)代豈無前代事。
觀揚抑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
攝影/本報記者 王曉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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