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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遲到的生死課

發(fā)布時間:2022-04-01 14:52:00來源: 新京報

  3月18日上午11點半,在北京清華長庚醫(yī)院的“往生室”,一場遺體告別儀式正在進行。安寧療護團隊的三位醫(yī)生站在肅立的人群里與逝者鞠躬告別。在百合花的清香里,逝者遺容舒展,看起來體面,平靜,再無痛苦。

  自2019年安寧療護團隊組建至今,這樣的告別已經(jīng)發(fā)生了約200次。安寧療護團隊的醫(yī)生不再以與死神纏斗為天職,居住在這里的末期病人,也不會在追求“治愈”和“好轉”的虛假希望中徒勞掙扎。在無法延長生命的長度時,竭盡全力拓展厚度,讓患者沒有痛苦、有尊嚴、心中了無掛礙地告別人世,是安寧療護的核心目標。

  “在生命的后期,病人并不需要過度的診治,而是希望能在疼痛舒緩的基礎上被愛和關懷保護,有尊嚴地步入另一個世界?!卑矊幆熥o團隊負責人路桂軍說。在安寧病房,沒有過度醫(yī)療和失去尊嚴的痛苦,也沒有隱瞞和對死亡的視而不見?;颊卟皇且粋€倒計時里正在死亡的人,而是有自己意愿的,一個活著的人。

  棲身之地

  與嘈雜熙攘的門診大廳不同,位于北京清華長庚醫(yī)院13層的安寧療護病房安靜清冷,仿佛另一個世界。

  走廊開闊,很少有人走動。病房正沉入一場睡眠,能聽到防褥瘡床墊充氣閥微弱的嗡鳴聲。清晨7點半查房時,醫(yī)生們的輕聲寒暄延續(xù)了這種靜:“您昨晚睡得怎么樣?傷口還疼嗎?”路桂軍輕握著病人的手問。狀態(tài)較好的病人坐起來回應,指著自己的腹部向醫(yī)生描述感受到的陣陣鈍痛,一旁的枕頭上凹陷出卵圓形窠臼。

  另一間病房內(nèi),病人靜止著躺在病床上,臉頰凹陷,顴骨突出,脖子軟弱地拐在肩膀。透過被褥的褶皺,能看到同樣消瘦的身形。

  “不要緊張,也別擔心,我在,你的家人也在?;蛟S你現(xiàn)在有點不舒服,但是不要緊張?!甭饭疖娐曇糨p柔,低下身子在病人耳旁說。臨終患者最晚喪失的是聽力,即使器官和身體系統(tǒng)相繼倒下,這些話語仍會給他撫慰。醫(yī)生的保證似乎令他安心,病人的食指輕輕抬起,不易察覺地動了動。

  入住在7間安寧療護病房里的,是失去醫(yī)學救治意義的晚期惡性腫瘤以及慢性病中末期的病人。病房的平均住院時間約為28天,短則三五天,長則三個月。在這里,死亡是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也許下一陣風就會飄落,也許會懸掛到第二年春天。只有一個床位的病房,舒適寬敞,無論是病人的衣物還是洗漱用品都收拾得干凈齊整,好像屋內(nèi)的主人即將遠途旅行。

  “對于腫瘤后期或生命終末期的患者,治愈性治療雖日漸困難,但對癥處理是不能放棄的?!甭饭疖姳硎?,在作為北京市首批安寧療護示范基地,北京清華長庚醫(yī)院的安寧療護病房里,創(chuàng)傷性的搶救措施不再被接納,疼痛就止疼,呼吸困難就緩解,發(fā)熱就退燒。安寧療護團隊中的醫(yī)生、護士、醫(yī)務社工、臨床藥師、民俗專家等數(shù)十名成員,對患者及其家庭展開幫助,陪伴患者平和、舒適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被傾聽的疼痛

  2020年夏天,盧瓊的父親盧恒遠被確診為肺癌晚期。父親查出肺癌前不久,盧瓊愛人的父親因直腸癌去世。她用“慘烈”形容那一場死亡。生前的最后幾日,老人仍在接受治療,皮膚和血管變得像舊紙張一樣脆薄。除了始終伴隨的劇烈疼痛,負責輸液的護士長久地跪在病床前,在病人遍布針眼和淤青的手臂上尋找靜脈注射點的畫面,構成了盧瓊對死亡最初的恐懼。

  盧恒遠也注視了這樣的畫面。在經(jīng)歷了至少20次放療和保守中醫(yī)治療的兩年后,2022年3月9日,盧恒遠入住清華長庚醫(yī)院安寧療護病房。躺在病床上,他對醫(yī)生路桂軍說,他不想再承受痛苦了。

  在盧瓊眼中,父親是一個習慣忍痛的沉默者。察覺到身體的疼痛時,他從不訴說,更不會大聲疾呼。在治療的這兩年,盧瓊開始學會用雙眼識別父親的疼痛,每當他咬著牙閉上眼,身體變得僵硬,低頭用手掌按住某個部位時,她便知道,父親又疼了。

  在盧瓊以往的問診經(jīng)歷中,醫(yī)生往往快速問診,作出有利于治病的方案,也無暇顧及病人的感受。她和父親也只是被動地接受醫(yī)療安排,不敢傾訴太多。與以治愈性治療為目的的其他科室不同,在安寧療護病房,醫(yī)生鼓勵病人說出自己的疼痛史,不做沉默的受難者。

  根據(jù)這些描述,醫(yī)生會給患者制定疼痛控制計劃,說明將用到的藥物,劑量,用藥的原因和時間,從而減輕病人的焦慮。從醫(yī)30年,路桂軍看過太多病人因沒有得到合適的鎮(zhèn)痛治療,在生命末期依舊疼痛不堪。路桂軍說,醫(yī)生或親友常鼓勵患者“要堅強、要樂觀”,但站在患者的角度,這可能是負面的刺激和壓力。他認為,“忍痛是一種美德”的通俗文化幾乎是一種軟暴力,“不必要的忍痛是對疾病的縱容和對醫(yī)療技術的遷就”。

  入院兩周后,癌癥引發(fā)的持續(xù)性疼痛已經(jīng)控制,聲音嘶啞的問題卻在加重。每次吸氣時,盧恒遠能聽得到從胸腔深處傳來的喘鳴聲。喘鳴聲尖銳,連帶著呼吸變得急促,呼吸的聲響放大了憂慮,他想起從前有醫(yī)生說這會導致空氣進不到肺里而憋死。

  “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不大。這只是上氣道狹窄導致的癥狀?!北R恒遠的主治醫(yī)生李志剛寬慰他。身為科研工作者的盧恒遠嚴謹細心,從患病之初便要求看各種檢查報告和治療方案,也會詢問關于身體的各種病理信息。李志剛耐心地解釋將來會發(fā)生的情況,結合用藥控制,吸氣性喘鳴的癥狀減輕,盧恒遠的恐懼也逐漸平息。

  人們來到這里,也不僅是為了緩解身體上的疼痛。

  路桂軍同時也是一名疼痛??漆t(yī)師。在疼痛門診的患者中,大概有1/4到1/5患者是腫瘤末期患者,在醫(yī)療系統(tǒng),醫(yī)生救助往往是對患者進行純技術化的干預,當醫(yī)生為患者緩解了疼痛后,路桂軍發(fā)現(xiàn),很多患者依然處于痛苦的狀態(tài)。他逐漸意識到,帶來痛苦的不單單是疾病帶來的軀體上的疼痛,還有對死亡的恐懼、心愿未完成的遺憾、社會關系的困擾等心理層面的痛苦。

  盧恒遠的妻子在十幾年前去世,獨生女盧瓊成年后遠赴國外留學,又在海外工作多年。獨居的十多年,盧恒遠把身心交付給工作,在交際中也習慣以幽默明朗的形象示人。觸及內(nèi)心的話,他從不與親人或朋友傾訴。照護父親的這兩年,盧瓊??粗〈采系母赣H試著開口,又再度陷入無聲。她和父親中間隔著漫長分離的歲月,也隔著兩代人關于死亡相同的禁忌。

  “如果有一天你要轉身,你想帶什么走?”一天查房時,路桂軍看似隨意地問盧恒遠?!拔也幌矚g哀樂,我喜歡帕瓦羅蒂,想聽《我的太陽》。我走的時候想看著親戚朋友們都在病房,在談話,在笑?!北R恒遠語氣平和,臉上沒有張皇。

  這是盧瓊第一次聽父親談起死亡,談起他的心愿。盧瓊擠出笑容,就像父親希望的那樣。她覺得自己終于和父親再度相逢。她決定動筆寫一封信,在病房陪床的這些天,她多次嘗試又一次次被淚水打斷的信。內(nèi)容她已經(jīng)想好,寫父親的人生,他曾經(jīng)的光榮,寫他們的往昔,和未來會達到的圓滿。

  與死亡和解

  路桂軍倡導要把對死亡的認知平坦化、柔軟化。面對患者,不應該問“你死了怎么辦”、“你怕不怕死”、“還有什么事情想做”,而是說“假如有一天你要轉身,有沒有一個人你想回頭看一眼”,他會準確地告訴你,并在具體的念想中緩解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

  在安寧療護病房,很多患者得以在疼痛減輕的情況下安詳離世。長期臨床實踐,路桂軍發(fā)現(xiàn)不同年齡階段的安寧療護有不同的特點:老年人有相對完整的人生,有可追憶的收獲和感悟,未竟的心愿也相對明確;兒童年紀較小,人生觀和價值觀還未形成,即便走到生命盡頭,仍然需要在游戲和童話中度過;中年人的安寧療護最令人痛心,不能陪年幼的孩子成長,不能盡到照料年邁父母的責任,不能與愛人繼續(xù)攜手,未完成的約定……他們有太多遺憾。而當他們不得不離去時,親屬的悲痛,不舍,流露出的“無法接受你離開”的情感,也會讓他們更痛苦。

  2020年9月,44歲的林平確診胰腺癌。2020年10月19日晚,剛過完18歲生日的高三學生張敬一知曉了母親的病情。

  在“癌癥”這兩個字帶來的巨大無措中,張敬一感覺自己正朝往昔墜落,想起的都是過去和媽媽有關的日子。小時候媽媽總幫他洗頭,她動作輕柔,手指慢慢地摩挲他的頭皮,他喜歡那種觸感,想起時便覺得安心。媽媽做飯很好吃,尤其是可樂雞翅,坐在餐桌前等著開飯的那幾分鐘是他上學時最快樂的時刻。他想到4個月前的夏天,全家人一起久違地旅行,他們?nèi)チ斯疟彼?zhèn)。天氣晴朗,樹葉篩落閃亮的陽光,風染上河水的涼意,他和弟弟走在前面,爸媽的腳步聲安穩(wěn)地跟在他們身后。就像這么多年的每次散步一樣。他記得走了一會兒,媽媽說累了。她坐在橋上的椅子上歇腳,手放在腹部,說肚子有點疼。不知怎么地他拍下這張照片,因為“看著那時候的媽媽,覺得她很端莊。”

  那時癌癥已經(jīng)蟄伏于母親體內(nèi)。“如果盡快治療,結果會不會不一樣”,他責備自己,覺得無法原諒。

  母親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體重在幾個月內(nèi)減少了40斤,她總是很疲憊,黑眼圈越來越重,因癌癥骨轉移帶來的腰背疼痛整夜不能入眠。張敬一不愿意相信未來可見的那個盡頭,他決定高考后只報考北京的大學,方便休學一年照顧媽媽。

  醫(yī)生李志剛第一次見到林平是在2021年3月。憤怒、絕望等癌癥患者常見的情緒在她身上并不凸顯,她說話時細聲細語,步伐緩慢小心,很怕給別人添麻煩的樣子。讓李志剛記憶深刻的是她戴著醫(yī)護人員常戴的小花帽,顏色明麗,好看,遮擋住了因多次化療掉光的頭發(fā)。

  住院期間,骨轉移導致的截癱癥狀開始出現(xiàn):無法行走,大小便失禁,需要別人的協(xié)助才能翻身。林平的恐懼也隨之加深,她以疼痛為借口頻繁呼叫李志剛。因為知曉截癱對青壯年來說是一個太大的打擊,在用藥緩解疼痛的同時,李志剛盡可能陪伴著林平,在她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她身邊。

  安寧療護團隊中的醫(yī)務社會工作者秦佳琦也開始介入對林平的服務。在安寧療護社會工作實務領域,社工會提供情緒疏導、資源鏈接、哀傷撫慰等多種服務。協(xié)助患者完成“愿望清單”、梳理未竟心愿的服務,貫穿了患者的整個生存期。服務過程中,秦佳琦發(fā)現(xiàn)這位母親總是充斥著歉意,她聊起幸福的童年時,會對沒辦法照顧父母感到自責,也擔憂自己的病情會影響孩子的高考。

  秦佳琦與團隊一起鏈接資源,在病房內(nèi)協(xié)助林平完成對孩子高考的祈福。高考前一天,醫(yī)務社工團隊給她買了兩束花,分別是向日葵和木棉花,寓意著一舉奪魁和珍惜眼前人。那天林平很高興,在病房里來回走路,胃口也比平時好了很多。

  高考結束后,張敬一開始陪床,日夜陪伴在母親身邊。因為疼痛,也因為恐懼,林平的睡眠縮短到每晚只能睡2到3個小時。在無法入睡的黑夜和白晝,她翻看家庭相冊,告訴張敬一每張照片背后的故事:她第一次來北京打工的宿舍,她和愛人的第一次約會,第一次出國旅行。有時她突然低落,“琛琛(張敬一的小名),真不好意思,媽媽沒辦法照顧你們了?!?/p>

  “媽沒事兒,我們都在。我們照顧你?!睆埦匆话矒嶂赣H,握著她的手。在社工的協(xié)助下,林平對孩子表達了愛,也表達了歉意,完成了她的告別。

  給哀傷一個去處

  安寧療護像老式掛鐘的吊擺,傾向瀕危的去者,也傾向哀傷的生人。多數(shù)人根深蒂固地認為,安寧療護是“放棄治療”,“見死不救”,也有很多家屬出于壓力,用搶救證明對病人的親情或?qū)﹂L輩病人的孝順。把親人送到安寧療護病房的患者家屬,有相似的內(nèi)疚和不安。醫(yī)生需要減輕他們的心理負擔,對臨終病人家屬進行死亡教育,幫助他們適應病人病情的變化和死亡,縮短悲痛過程,減輕悲痛程度。

  為了預防親人離世后可能出現(xiàn)的難治性哀傷,路桂軍說,“需要給哀傷一個去處?!?/p>

  路桂軍記得曾有一位40歲的患者家屬劉女士向自己求助。得知母親患病的事實后,她無法接受母親有一天會去世的結局,“媽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知道沒有媽媽的日子我該怎么過?!彼貜椭@句話。

  “你可以把媽媽留住的?!甭饭疖姼嬖V她,“你媽媽一定有一道拿手菜,在媽媽還能教你的時候,你一定要把它從選材、配料、蒸煮全套學會。將來會對你有所幫助?!被丶液螅@位女士向母親學習了茴香餃子的做法。母親去世后,每當想念母親時,她便給自己包一頓茴香餃子。復制了母親的味道后,她感覺自己和母親沒有因為死亡而徹底失散。

  林平癱瘓后,張敬一每隔一會兒就要幫母親翻身,從平躺改為側臥。由于長期躺著皮膚出現(xiàn)了壓瘡,他要幫母親洗漱擦拭,再小心地涂藥。翻身時容易壓迫到胰腺的位置,張敬一抱起林平的姿勢比護工輕柔,母親每次都只讓他抱。

  母親變得越來越輕,皮膚松松垮垮,患病后期癱瘓的位置逐漸向上,脖子也不能動了,吞咽變得困難。因為呼吸艱難,昏迷中的林平一直張著嘴呼吸,嘴唇干裂,張敬一不忍再看,難過時躲在廁所捂著嘴哭泣。

  陪護的三個月是一場漫長的告別。張敬一記得有一天林平告訴他,“琛琛,媽媽特別想出去玩一趟。哪怕我動不了,我也想出去一趟?!彼盅鹧b輕松地說,“算了算了,不出去了?!睆埦匆蝗讨蹨I,說等我以后出去玩兒了,我給您微信上發(fā)照片。林平聽了很高興,她說那太好了。

  醫(yī)務社工秦佳琦常找張敬一聊天,關于“如何幫母親擦拭身體”、“母親生理期來了該怎么辦”等無法求助他人的疑問,是秦佳琦為男孩解答。路桂軍和李志剛每天都會來病房看望林平。在沒有昏迷的時刻,像是已經(jīng)感知到自己的死亡,林平告訴醫(yī)生和家人,她走后不想葬在河北老家。她希望能和父母葬在一起,葬在北京,方便家人們常來看看她。2021年8月,在全家人的陪伴下,林平的心臟監(jiān)視器趨于平緩。幫媽媽擦拭身體,換好衣服,堵住口鼻,做好一切事情后,張敬一才終于放聲痛哭。媽媽的遺容看起來溫潤,平靜,在去世的前幾天,醫(yī)生李志剛用霧化器幫助媽媽濕潤了嘴唇。

  直到現(xiàn)在,張敬一也常常想起路桂軍曾經(jīng)說過的話。他說生命的盡頭,如果逝者無痛苦,有尊嚴地安詳離世,家屬所有的愿望都得到了表達,周圍的朋友也覺得平安順遂的話,逝者就不會感到恐懼?!斑@三點媽媽都滿足,她走得很平順?!睆埦匆桓嬖V自己。他不再對死亡感到恐懼,媽媽脫去了那件痛苦的舊衣,她會在另一個世界等他。

  擺渡人

  30年前參加工作時,路桂軍的主業(yè)是一名疼痛??漆t(yī)師。救死扶傷是醫(yī)護人員的天職,只要有一線生機就要全力以赴。然而,當一線生機都沒有,真的無藥可救時,醫(yī)生又可以做些什么?

  路桂軍困惑的問題在傾聽患者的內(nèi)心中得到了解答。不僅只強調(diào)解決疾病,而是走進患者內(nèi)心的恐懼和焦慮后,路桂軍漸漸發(fā)現(xiàn),對于瀕臨死亡的患者,排在第一位的念想是“死亡到底是怎樣的過程”,第二是“我可以死,但不要痛苦地死”,第三是“我可以死,但我要有尊嚴地死”,第四是“我可以死,但不要孤獨地死”。

  如何在無法延長生命長度的情況下拓展生命的厚度,讓患者有質(zhì)量、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路桂軍以此為目標,開始從事安寧療護工作。

  在死亡率為百分之百的安寧療護病房,路桂軍與每一位患者相遇又告別。他不會因此痛苦,真正的“亡”是被生人忘記,因為保存著與逝者有關的記憶,他們并沒有完全離去?;颊呤湃ズ螅麖牟徽f諸如“一路走好”,“天堂沒有痛苦”之類的話,而是像送老朋友去長途旅行般輕盈地說,“下次見”,“好好休息”。

  談起自己的生死觀,路桂軍說,“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的,面對死亡問題時,從生的這端看向死,總是有很多不舍、悲觀、窘迫、不圓滿的遺憾。但如果站在死的這一頭看生,則有無限的空間?!?/p>

  醫(yī)生李志剛同樣從對病人的安寧療護中感受到了身為醫(yī)護工作者的意義。李志剛從業(yè)12年,此前是腫瘤??漆t(yī)院疼痛科的醫(yī)生。除了對患者疼痛癥狀進行管理之外,在安寧療護實踐中,他用更多的時間傾聽患者,參與患者的疾病體驗,也開始走進患者的家庭和人生?!安辉僦皇桥c患者有一個點的交集,而是真正見證了一個生命從豐盈到艱難,又在艱難中成長,告別的歷程。跟挽救一個生命不同,這種成就感來自能送走一個生命,對患者和家庭有持續(xù)的影響?!崩钪緞傉f。

  因為見證太多生命的逝去,安寧療護的從業(yè)者無法避免地會悲傷。路桂軍的團隊每周四會開展一次“生命奶茶時刻”,在醫(yī)院樓下的奶茶店,醫(yī)生、護士、醫(yī)務社工和臨床藥師會聚在一起分享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難,疑問,經(jīng)驗和感悟,在分享中給彼此支持。

  近年來,國家衛(wèi)健委相繼開展了兩批安寧療護試點工作,包括北京市海淀區(qū)、吉林省長春市、上海市普陀區(qū)、河南省洛陽市、四川省德陽市等多個城市地區(qū)被納入試點范圍。

  然而,中國每年死亡人口約1000萬,能夠得到安寧療護服務的僅占0.3%。面對每年新增的300多萬癌癥患者,中國安寧療護機構供需量仍然懸殊。

  即使在清華長庚醫(yī)院這樣的示范單位,安寧療護團隊也面臨著阻礙。醫(yī)院共設有15張病床,所有床位均是單人間,其中包含7張?zhí)匦璐参缓?張可報銷醫(yī)保的床位。8張醫(yī)保床位也只能有4張?zhí)峁╅L住,另外4張用來收治日間病人。除了床位少,周轉率低,因安寧病房死亡率是百分之百,在傳統(tǒng)的評價體系中被認為是“糟糕的科室”,面臨著很大的科室考評壓力。此外,傳統(tǒng)的醫(yī)保收費項目與安寧療護的治療模式不匹配,這也影響到醫(yī)護人員的工作積極性。

  即便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長庚安寧療護團隊的成員仍然在行動著。路桂軍總結說,“安寧療護是余暉下我搖著櫓出海,為生命撒下最后一網(wǎng),盡可能讓這個生命滿載而歸?!?/p>

  李志剛常說,在安寧療護中自己提供的是“最微不足道的幫助”,但對無助絕望的患者家屬來說,這份幫助給了他們走下去的力量。

  (文中盧瓊、盧恒遠、林平、張敬一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楊柳 實習生 雷欣謠

(責編: 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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