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散葬烈士“歸隊”

　　——遼寧省愛國擁軍模范張德東尋找烈士遺骸志愿行動實錄

　　寫在前面

　　清明時節(jié)，慎終追遠。

　　3月30日，遼寧省黑山縣小東鎮(zhèn)烈士陵園一座新的烈士墓地正式落成。9天后，由張德東帶領(lǐng)群眾尋找到的30具烈士遺骸，將遷入這里安葬。

　　在張德東看來，這是散葬烈士的又一次“歸隊”。從2006年退休至今的16年間，他懷揣一張黑山縣地圖，走遍全縣278個行政村的942個自然屯，爬上207座山頭，走進黑山阻擊戰(zhàn)308處戰(zhàn)場遺址遺跡，相繼找到160具散葬烈士遺骸，全部遷葬當?shù)亓沂苛陥@，幫他們一一“歸隊”。

　　歲月與見證

　　■董立鵬 文/圖

　　55載，他堅持重走英烈當年走過的路；49載，他為29位烈士守墓；16載，他不斷尋找散葬烈士……從搜集黑山阻擊戰(zhàn)黨史、軍史資料的那天起，遼寧省愛國擁軍模范張德東就走上了一條艱辛之路，同時也是一條光榮之路。

　　追尋紅色足跡，傳承紅色基因。伴隨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個光榮行列，弘揚英烈精神，賡續(xù)紅色血脈，成為當?shù)剀娒竦淖杂X行動。

　　一次調(diào)查走訪，讓他與尋訪黑山阻擊戰(zhàn)戰(zhàn)場遺址遺跡、尋找烈士遺骸——

　　結(jié) 緣

　　難忘五十五年前那 一雙雙渴望的眼睛

　　張德東是遼寧省愛國擁軍模范，今年73歲。退休前，他曾任黑山縣大虎山鎮(zhèn)文化站站長，兼任縣黨史資料征集員。

　　從退休至今，16年間，張德東相繼找到160具散葬烈士遺骸。

　　這一切都源于55年前的一次調(diào)查走訪。

　　1967年，18歲的張德東剛到黑山縣大虎山鄉(xiāng)政府擔任通信員，鄉(xiāng)領(lǐng)導便派他深入各村，調(diào)查搜集有關(guān)黑山阻擊戰(zhàn)的黨史文獻資料。

　　黑山阻擊戰(zhàn)，發(fā)生在遼沈戰(zhàn)役期間。1948年10月，東北野戰(zhàn)軍第10縱隊在黑山、大虎山一線建立防線，阻擊并拖延了國民黨第9兵團向營口撤退。此戰(zhàn)，我軍傷亡4100余人。

　　55年前調(diào)查走訪的時候，參戰(zhàn)的黑山籍老兵和支前模范大都健在。從他們口中，張德東得知有成百上千的英烈散葬在黑山縣及周邊各縣的這片熱土。

　　在小山村潘家?guī)X，張德東得知，當年189名官兵餓著肚子激戰(zhàn)一晝夜，全部壯烈犧牲。鄉(xiāng)親們把自己稍好一點的衣服脫下來，挨個兒給烈士們換上。那時全村只有8戶人家，家家把僅剩的一點米拿出來，做了189碗高粱米飯，端到烈士墓前。

　　與潘家?guī)X相隔9.8公里的么家屯，當年只有16戶人家，480名官兵犧牲在那里。年紀大的村民告訴張德東，那一年春節(jié)，鄉(xiāng)親們東拼西湊，買了一牛車黃紙，包了16大盆酸菜素餡餃子，送到烈士墓前。

　　短短3個月，搜集黨史資料的任務結(jié)束了。聽說張德東要回鄉(xiāng)里，不少參戰(zhàn)老兵、支前模范趕來相送，緊緊抓住他的手，千叮嚀萬囑咐：“有機會一定再來，還有不少故事沒講完呢！”

　　“鄉(xiāng)親們那一雙雙渴望的眼睛，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張德東說，就是從那時起，他萌生了尋找散葬烈士、幫助他們“歸隊”的念頭。

　　一次母子對話，讓他常年牽掛村子旁的29座墳墓，在墓前立碑植樹栽花——

　　守 墓

　　二十九位烈士就 如同自己的親人

　　當時，張德東從鄉(xiāng)下回來，向母親講起了下鄉(xiāng)收集黨史資料的經(jīng)歷。曾在黑山阻擊戰(zhàn)中擔任支前救護員的母親，對他說：“犧牲在咱們村的烈士就有29個，小的只有十六七歲，大的也就20剛出頭，有時間多去西山彎為那些烈士掃掃墓吧！”

　　從那時起，大虎山鎮(zhèn)五臺子村村民看到，每年清明節(jié)一到，張德東就在29座烈士墓前擺放好花圈。盛夏時節(jié)，他還會到烈士墓旁除草。

　　張德東育有一兒一女，從兩個孩子懂事起，他每次掃墓都帶上他們。后來，兒女相繼考上大學，接著又考取碩士、博士。每次收到錄取通知書，張德東都會專門帶上從外地趕回來的兒女，挨個給烈士掃墓。

　　2001年10月，兒子結(jié)婚成家。結(jié)婚典禮前，張德東帶著女兒、兒子連同兒媳，一起為烈士掃墓。子女們主動買來花圈，又親手扎了29個花籃。

　　2013年暑期，兒子兒媳和女兒一同從上?；貋怼Ｈ丝吹搅沂磕骨皼]有樹木，也沒有石碑，便一同向父親建議：為29座烈士墓立碑、植樹。

　　第二天，兒子兒媳和女兒分頭跑市場，買樹苗、刻石碑。很快，58棵松樹種下了，29塊墓碑立了起來。假期結(jié)束，三人返回上海，張德東繼續(xù)植樹。幾年后，29座烈士墓周圍的樹木已有860多棵，有的已長成碗口粗。除了樹木，10多個品種的花草，栽滿了烈士墓前的29個花臺和100多個花盆。

　　一年四季，張德東總是時不時地到烈士墓前，花一兩個小時時間，把29座烈士墓旁的草坪、過道徹底清掃干凈，然后修整樹木，栽花澆水。

　　直至2017年4月，29位烈士遺骸遷葬烈士陵園，張德東的守墓生活才告結(jié)束。

　　一次尋訪未果，讓他寢食難安，曾擔任支前救護員的母親和他一起到荒山野嶺——

　　苦 尋

　　七十歲老人背起 八十九歲的母親

　　張德東的老母親如果還健在，今年已經(jīng)92歲了。

　　提起3年前母子倆一起苦尋烈士墓的情形，錦州市臺安縣桑林子鎮(zhèn)賀家村村民至今感動不已。

　　2019年2月，在賀家村，張德東按照史料線索找到了7座烈士墓。史料記載當年安葬了8位烈士，可第8座怎么也找不到。

　　回到家中，89歲高齡的母親對他說：“賀家村當年是埋葬了8個烈士，都是我?guī)椭淼倪z容，要不我去試試？”

　　第二天一大早，張德東租一輛出租車，趕到了47公里外的賀家村。到了雜草叢生的荒山野嶺，老母親行走困難。70歲的張德東背起89歲的母親，一步一步挪。娘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3個多小時，最后在一個堤壩旁找到了第8座烈士墓。張德東心疼地摸著母親滿是灰塵的臉，母親用袖子給兒子擦擦汗，母子倆相視一笑。

　　當年黑山阻擊戰(zhàn)主戰(zhàn)場，在全縣2400多平方公里地幅上展開。黑山縣烈士陵園管理所所長苑振棟說，那時候“村村炮火連天，屯屯灑有烈士鮮血”，因為戰(zhàn)事緊急，不少犧牲官兵就地安葬在山溝、荒甸子上，經(jīng)過幾十年變遷，親歷者大都過世了。

　　一張地圖、一輛自行車、一壺白開水、兩塊玉米面大餅，一走就是一整天。這就是張德東尋找散葬烈士的“日?！?。讓張德東感到欣慰的是，辛苦沒白費，16年來已經(jīng)找到160具散葬烈士遺骸。

　　3月22日，黑山縣小東鎮(zhèn)烈士陵園遷移最新尋找到的30具烈士遺骸。當晚，滴酒不沾的張德東燙了一壺熱酒，暢飲起來，喝著喝著，豆大的淚珠落下。他說，今年清明節(jié)為母親上墳的時候，一定告訴老人家：“又有30位烈士‘歸隊’啦！”

　　一次鄉(xiāng)村座談，讓他深受震撼，講解黑山阻擊戰(zhàn)有了更豐富的素材、更充沛的感情——

　　講 解

　　撰寫了七十多個 各具特色的版本

　　2007年3月張德東老伴去世后，兒女多次要接他到上海頤養(yǎng)天年，他都沒答應。他要留在黑山，繼續(xù)尋找散葬烈士。

　　張德東兼任黑山縣黨史資料征集員期間，記錄了上萬人有關(guān)黑山阻擊戰(zhàn)的口述黨史文獻資料，并完成50多萬字的《黑山阻擊戰(zhàn)》黨史文獻。

　　每年清明、“七一”、建軍節(jié)等重要節(jié)日，分布在遼寧省10個縣14個安葬黑山阻擊戰(zhàn)烈士的陵園，爭相邀請張德東前去講解。黑山阻擊戰(zhàn)紀念館館長張翀介紹，張德東不僅熟知14個烈士陵園數(shù)千名烈士，還能講出許多感人至深的細節(jié)。

　　在黑山縣二道鄉(xiāng)田家屯，離村子不遠有幾十座孤墳。張德東退休的第二年，多次前往田家屯，備上煙卷，召集村里八九十歲的老人，開了7次座談會了解那些孤墳的情況，最終結(jié)合史料確認了安葬在這里的是東北野戰(zhàn)軍第5縱隊15師43團60名指戰(zhàn)員，犧牲在與國民黨軍隊一個營的肉搏戰(zhàn)中。

　　“我給烈士穿的衣服，不能讓烈士穿著打爛的衣服下葬?！薄罢也恢撞?，我家還捐了一個炕柜，安葬了4名烈士?！薄鞍尺@地方的風俗，下葬時得讓兒子抱著頭，烈士年紀輕輕就犧牲了，哪有后人啊，是我給烈士抱的頭。”座談中了解到的這些感人細節(jié)，日后都成為張德東講解的內(nèi)容。他針對祭掃烈士墓的不同人群，撰寫了70多個各具特色的講解版本。

　　去年底，張德東獲評遼寧省“最美志愿者”。今年3月，遼寧省組織2萬余名政協(xié)委員講“遼寧好故事”，黑山縣政協(xié)委員、縣第一高級中學教師王冬梅講述張德東的故事后，感動了許多軍民。

　　走一趟一生難忘

　　■遼寧省黑山縣出租車司機 劉世斌

　　開出租車的19年間，我印象最深的一位乘客就是張德東。

　　19年前一個風雪交加的早晨，張德東坐上了我的出租車。從那以后，他每次出門跑長途都提前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接他。

　　第一次為張德東跑長途，是陪他到遼寧省彰武縣烈士陵園核實數(shù)據(jù)。從早到晚，我倆跑了整整一天。中午他請我吃飯，一人一碗米飯、一碗雞蛋湯。起初，我覺得他挺摳門兒。后來才知道，他剛退休時每月退休金不足1000元，慢慢地才漲了一些。

　　打車到各地尋找烈士遺骸、采集黑山阻擊戰(zhàn)的各種資料，張德東從來不摳門兒。他租我車的這19年間，路程近的往返百八十公里，遠的有上千公里，每年都要跑一二十趟。細細算下來，光我陪他跑的就有28個縣、470多個鄉(xiāng)鎮(zhèn)，到過160多個烈士陵園。光打車這一項，恐怕早就花光了他的大部分積蓄。

　　2018年臘月，我陪他出遠門，連累帶凍，他途中病倒了。我琢磨著，他第二天肯定出不了門?？沙龊跻饬?，他第二天早早就在路口催我了，弄得我挺不好意思。我問他何必這么拼，他說：“已經(jīng)上歲數(shù)了，再不抓緊干，恐怕以后想干也沒機會了！”

　　張德東每次去烈士陵園，不論天冷天熱，總要買上幾個花圈，恭恭敬敬擺放在烈士墓前。每逢走訪老戰(zhàn)士、老支前，他都不忘帶點禮物。他對我說：“禮輕情重。我只是想對功臣們表達尊重和敬意。”

　　聽一課一生受益

　　■遼寧省黑山縣黑山阻擊戰(zhàn)紀念館館長 張 翀

　　1986年的清明節(jié)，當時我正讀初中，學校組織師生到黑山阻擊戰(zhàn)烈士陵園祭掃烈士墓。張德東為大家講述黑山阻擊戰(zhàn)經(jīng)過，不少師生都感動得哭了。

　　我至今仍忘不了，張德東流著淚講述兒童團長張德新因保護轉(zhuǎn)移的村干部，被敵人殘忍殺害的情景。從那時起，我?guī)缀趺磕甓悸犓v述黑山阻擊戰(zhàn)，聽一次感動一次，哭一次。

　　受張德東的影響和熏陶，我大學畢業(yè)先到縣電視臺工作，后來又調(diào)到黑山阻擊戰(zhàn)紀念館擔任館長。張德東是紀念館義務講解員，在深入接觸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他本人就是名副其實的黑山阻擊戰(zhàn)戰(zhàn)史專家。

　　由張德東撰寫的《黑山阻擊戰(zhàn)紀實》成為當?shù)攸h員干部黨史學習教育的輔助教材。他根據(jù)征集、整理的黨史資料，針對不同參觀者需求，撰寫出不同版本、長達17萬多字的黑山阻擊戰(zhàn)紀念館講解稿。黑山縣組織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系列活動期間，縣委請張德東為全縣千余名黨員干部上黨課。他站在當年黑山阻擊戰(zhàn)的101高地上，講了30多個真實又感人的故事，許多人聽得熱淚盈眶。

　　2018年6月，張德東建議讓黑山阻擊戰(zhàn)英烈精神進校園，每年培養(yǎng)一批“小小講解員”。他苦熬十幾個日夜，編寫出一套適合小學生使用的講解詞，圍繞黑山阻擊戰(zhàn)涌現(xiàn)出的十幾個經(jīng)典故事展開，“小小講解員”們一聽就懂，一學就會。4年來，我們已培養(yǎng)出39名能獨立講解的“小小講解員”。

　　最閃亮的坐標

　　■遼寧省錦州市雙擁工作領(lǐng)導小組副組長 于國鋒

　　時隔74年，無名烈士終于“找到”親人。

　　3月9日，山東省濟寧市泗水縣泉林鎮(zhèn)馬連莊村81歲的趙吉友老人，收到一條盼望已久的消息：安葬在濟南革命烈士陵園的一位無名烈士就是他的父親。

　　令人欣慰的是，濟南市借助DNA鑒定技術(shù)，近兩年相繼為45位無名烈士找到親人。

　　英雄是民族最閃亮的坐標。把這條消息與遼寧省黑山縣張德東尋找散葬烈士，讓他們“歸隊”遷葬烈士陵園的行動結(jié)合起來，我們讀出一個樸實的道理：英雄輩出的民族有著厚重歷史，敬重和愛惜英雄的民族，具有走向復興的精神力量。

　　尋找，就是見證。1934年8月，紅六軍團紅18師52團數(shù)百名官兵在貴州省石阡縣甘溪一帶為掩護主力部隊突圍而神秘消失，直到70年后才揭開謎底：當年，圍剿紅軍的國民黨軍隊把群眾當作“肉盾”進攻紅軍，官兵們不愿向群眾開槍，也不愿成為俘虜，于是決定把槍摔掉一同跳崖，100多名官兵壯烈犧牲。當?shù)厝罕娪昧苏惶鞎r間，才掩埋好犧牲官兵的遺體。他們大多數(shù)沒有留下姓名。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革命戰(zhàn)爭年代，犧牲英烈達2100多萬人，全國有名可查和家屬享受優(yōu)撫待遇的烈士僅有370多萬人。而今，全國有許多市(縣)區(qū)在積極尋找無名烈士的親人，有許多個“張德東”，在為散葬烈士“歸隊”而殫精竭慮。他們用行動表明，尋找的過程就是見證軍民血脈情深的過程。

　　尋找，就是感悟。由于年代久遠、戰(zhàn)爭毀損等諸多原因，部分烈士信息記載不夠詳細，一些烈士親屬無法知曉烈士安葬地，一些烈士墓長期無親屬祭掃。伴隨清明節(jié)臨近，各地為烈士尋親的新聞再次引起了許多人的關(guān)注，其情其景令人動容：廣西祭奠英烈，啟動2022年“為烈士尋親”工作；上海嘉定，為32名嘉定籍烈士尋親；5年，河南濮陽的張衛(wèi)華幫助31名烈士找到了親人……全國越來越多的省市，像濟南市一樣，在尋找無名烈士的過程中推出更接地氣的擁軍優(yōu)屬舉措；全國越來越多的軍民，像張德東一樣，在幫散葬烈士“歸隊”遷葬過程中帶動更多人加入擁軍優(yōu)屬的行列。廣大軍民用行動表明，尋找的過程就是感悟軍民想在一起、苦在一起、干在一起的過程。

　　尋找，就是傳承。當年，無數(shù)英烈在生死抉擇面前，把生命置之度外，將國家和民族利益高高舉過頭頂。令人心痛和遺憾的是，他們倒在了新中國成立之前。而今，各級認真做好烈士親屬關(guān)愛撫慰和為烈士尋親工作，不斷完善基礎(chǔ)信息數(shù)據(jù)庫，加強烈士紀念設(shè)施管理保護。去年“烈士尋親政府公共服務平臺”開通，更為集中安葬烈士和烈士尋親工作插上了信息化的翅膀。越來越多的地方、越來越多的人用行動表明，尋找，是見證，是感悟，更是傳承。踏上新征程，向?qū)崿F(xiàn)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奮勇前進，呼喚弘揚英烈精神，呼喚進一步鞏固堅如磐石的軍政軍民關(guān)系。

　　蘭 江 溫 金 姜玉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