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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未立 四十不惑

發(fā)布時間:2022-06-22 11:09: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40歲的曹海琴被按下暫停鍵。

  2020年8月,她患上乳腺癌,經(jīng)歷了兩次手術,4次化療。治療過程中,她身體的每個關節(jié)都在疼痛,“仿佛被灌上水泥,要將關節(jié)撐開爆裂”。吃飯“成了一件恐懼的事情”,每天早上醒來,她都覺得惡心,口中又咸又澀,刷牙的自來水含在嘴里如同鹽水。

  生病期間,她胖了十幾斤,顴骨發(fā)黑,頭發(fā)剃光,左側(cè)乳房被切除重建,“就像把一個包子的餡全部拿掉?!?/p>

  而在這之前,她不允許自己體重超重,衣服永遠鮮艷如新。她的人生像她的外形一樣“完美”:在高校工作9年,她讀博4年,又用5年時間完成博士后出站,其間,她還考取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兒童禮儀講師,后來加入秦皇島一家教育培訓學校,成為教研負責人,教授閱讀寫作課。

  生病時,她正沉浸在創(chuàng)業(yè)的激情中,每天清晨四五點起床,工作十七八個小時,最忙時兩分鐘吃一頓飯,“像機器一樣運轉(zhuǎn)”。那時她認為做一頓飯、收拾家務是浪費時間,連陪伴孩子也是一種義務。

  直到生病,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多年一直在攀登,以至于“腳離開了地面”。

  三十難立

  醫(yī)院的病理診斷報告出來時,曹海琴正在學校開會??吹綀蟾嫔系摹敖櫺詫Ч馨?,組織學II級”,她瞬間全身冰冷,閃過幾個念頭:嚴重嗎?我還能活多久?孩子怎么辦?父母怎么辦?

  胡亂想了一會,她把結果一一通知愛人、朋友。當天下午,她如常上了一門線上寫作課,講到興起,還給孩子唱了幾句。

  那時,她想的是:病來了,我就應對。

  住院前一晚,她穿著緊身上衣,留著齊肩短發(fā),和全家人微笑合影,帶上幾本書,收拾衣服前往天津腫瘤醫(yī)院。面對來勢洶洶的疾病,她一無所知,錄制了一段音頻給兒子,“像是說遺言”。

  “有人說,腫瘤的形成至少需要10年。”2020年,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曹海琴回看過去10年,看到的是一個不斷在“攻克任務”的自己,而10年前的她,正處在“一生中最焦慮的時候?!?/p>

  那一年,她30歲,在秦皇島一所大學做了4年輔導員。

  她給學生的印象是“陽光、親切”。一名新生記得,去學校第一天報到,看到她將一件薄毛衫的袖子系在前胸,“整個人在發(fā)光。當時我就覺得,我可以在這里讀大學?!?/p>

  她用20多天記住了136個學生的名字,對很多學生的記憶細致到縣,家里幾口人。學校要求寄成績單給家長,她給每個學生家長寫信,表揚學生的優(yōu)點,有掛科的說明原因,鼓勵學生。

  如今,曹海琴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跟很多人比是幸福的:工作穩(wěn)定,婚姻美滿,剛生下寶寶,衣食無憂。但當時她“盯著班上最上面的那幾個人看”,發(fā)現(xiàn)同學有讀博的,有出書的,還有年入百萬的,反觀自己,“沒有一樣東西拿得出手?!?/p>

  站在三十而立的節(jié)點,曹海琴感到焦慮,“老覺得自己沒立住?!?/p>

  思前想后,她決定讀在職博士。至于是否繼續(xù)讀以前的法學專業(yè),她并不在意,“只要是文科專業(yè)的就行?!倍┦慨厴I(yè)后,她就能轉(zhuǎn)為一名專職教師,也不用再坐班。

  她不喜歡坐班,尤其厭煩統(tǒng)計各種學生表格,查宿舍,值夜班。相比那些“純事務性的工作”,她更喜歡教育工作,“做表這個事不是教育,影響人是教育?!?/p>

  當時班上有個男孩自稱“問題少年”,額頭上系一條黑發(fā)帶,發(fā)型沖上,攻擊性強。一個初秋的黃昏,她在走廊里遇到男孩,聽男孩講家里的情況。

  男孩說,那天她既沒有表現(xiàn)同情,也沒有表示出冷漠,這種態(tài)度給了他安全感。后來,男孩每個星期都拿一個本子找她,讓她提建議,記下來,跟著照做。她鼓勵男孩閱讀,4年中,男孩寫下6萬多字的讀書筆記。

  “這個行業(yè)特別迷人,總能發(fā)生生命之間的深度連接?!边M入學校的第二個學期,因為思政課缺老師,學校讓曹海琴救急。從沒講過課的她硬著頭皮,去圖書館搬來一摞書,研究怎么講課。

  她常常在人人網(wǎng)和學生互動。一次,一個學生給她留言,“我可能一直坐在角落,也沒有老師的聯(lián)系方式,但老師不經(jīng)意說的幾句話,對我的影響很大?!?/p>

  “這給我觸動很大,原來老師的角色這么重要。”曹海琴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講課,讀博后,她開始了在高鐵上備課的生活,一邊在秦皇島給學生上課,一邊在北京攻讀博士學位。

  那是她至今回憶的幸福時光?!耙娮R、思維都有提高,我會覺得人生不斷在升維,它可以幫我對抗很多焦慮。”

  她常常去學校對面的劇場看話劇,演出結束后,夏夜,她和朋友一路吹著晚風,走向地鐵站,興奮地交流演出內(nèi)容。做博士后研究期間,她去人藝看戲,去國家美術館看展覽,去正乙祠古戲樓聽昆曲,盡管聽不懂昆曲,但她覺得唱詞美,舞臺的扮相也美。

  她大量閱讀社科人文書籍,并如愿轉(zhuǎn)為專職教師,踩著高跟鞋,穿著精心搭配的衣服,給學生講授專業(yè)課。

  如今,還有學生記得她的課。一個學生留言,在一節(jié)有關“愛國”的主題討論中,老師講述了借保釣為名而行傷人之實的事例,引導他們思考什么是真正的“愛國”,“這讓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大學生,學會獨立思考?!?/p>

  不少學生對她組織的辯論課印象深刻。一個學生記得,在一次關于“嫖宿幼女罪”的辯論中,班級中充滿了“碰撞和興奮”,但一名同學認為不該公開討論這種話題,曹海琴便讓這名同學做記錄員。

  教學期間,曹海琴還參與創(chuàng)辦了讀書會。每到周末,不同專業(yè)學生聚在桌前,啃讀《社會契約論》《論語》等經(jīng)典作品。

  讀書會辦了7年,很多學生還與她保持著聯(lián)系。一名畢業(yè)多年的學生說,當年讀過什么書、討論過什么話題,他已經(jīng)很難想起來,但那些深談的夜晚慰藉了他,“它不是中心化的講學論壇,也不是以讀書為名顯示自己與俗流不同的偽社團,它讓我有一個平臺暢所欲言,讓我知道還有很多人也認為讀書和思考是可以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精神需求在這個社會中是需要的?!?/p>

  那也是曹海琴的精神家園。她喜歡和“小朋友”交流,一起成長,“那是一種深度的人際關系,是一朵云去推動另一朵云,是在做著關照靈魂的事情?!?/p>

  “希望自己能不懈怠,不盲從,不媚上,亦不媚下。”曹海琴常常告誡自己,做教師,要警惕因為學識和地位優(yōu)勢而產(chǎn)生的傲慢,警惕倚老賣老的停滯不前,更要警惕“我受學生歡迎”的虛榮心。

  證明

  曹海琴想過,假如當初繼續(xù)留在高校教書,不參與創(chuàng)業(yè),可能身體不會累垮。

  為了治病,她在北京進行了四期化療?;煂е掳准毎陆?,需要打升白針,每次打完后三四個小時,曹海琴感覺全身疼痛,只能臥床,“翻身都要用盡力氣”。

  好不容易盼到白細胞上來,轉(zhuǎn)氨酶又高了,她不得不進行保肝治療,“每天都有無數(shù)的細節(jié)提醒你,你是個病人,不要有企圖過正常生活的非分之想?!?/p>

  最后一次手術醒來時,她幾乎被“凍”住,全身處于癱瘓狀態(tài),只有食指能微微動。

  醫(yī)生擔心是合并格林巴利綜合征,一種兇險的術后并發(fā)癥。只有曹海琴知道,是老毛病“周期性麻痹”又犯了。這是一種以骨骼肌弛緩性癱瘓為主要表現(xiàn)、反復發(fā)作的疾病,持續(xù)時間大多在10天以上。

  從1歲多起,曹海琴就與這種病共存。她是家族里的第一個孩子,長輩曾因為她是女孩而失落,父母忙于工作,和她關系疏離。她很早學會砍價買菜、做飯,因為一雙質(zhì)量不過關的拖鞋獨自與賣家理論。

  對于這種先天性疾病,家人早已習以為常。小時候曹海琴每次患病,父母就把飯和尿盆放在床邊,然后去上班。

  她記得六七歲時無助的自己:獨自躺在炕上,眼睛望著天花板,吃力地一點點挪動身體去吃飯、方便,等待身體慢慢復蘇。

  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憤恨命運不公,“為什么我不是個健康的孩子?爸媽為什么要生下我?生了我,在我這么難受的時候,又不管我?!鄙闲W時,她沒有把生病的事告訴老師和同學,由于身體虛弱,她體育課總是跑得最慢,招來同學的嘲笑。

  “我很希望能夠在一些方面證明自己。”但她找不到證明自己的路。上大一時,她瘋狂參加學生社團、學生會,報各種競賽,去圖書館看書。聽親戚們說吉林大學好,她努著勁考上了吉林大學研究生。

  24歲,她結婚了,因為愛人并不介意她的疾病,“給我很大的安定感?!?/p>

  但婚姻不能讓她證明自己。她在焦慮中讀了博士,成為專職教師。那幾年,她覺得自己“時時刻刻在進步”,焦慮感大大減輕。

  最讓她憂慮的是兒子。兒子兩三歲時,突然抗拒和人交流,出去吃飯見人躲避,看到玩耍的同齡人,也會哭著把頭埋進媽媽懷里。

  曹海琴帶孩子去醫(yī)院,排除了自閉癥。但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她開始閱讀心理學著作,翻找和兒子情況類似的案例,意識到兒子的膽怯恐懼,是因為缺乏安全感。

  她把孩子帶出門,但不逼迫孩子和人問好,“給他空間,在他尚未徹底放松時,讓他先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眱鹤釉谒囊龑聺u漸變得開朗。

  生活也許就這樣過下去了。但到了2015年,曹海琴的教學崗位發(fā)生變化,她再次面臨何去何從的境地。

  當時35歲的曹海琴再次問自己30歲時的問題,立沒立?答案是沒有。

  “心里有個很強的聲音,對自己不滿意。”當時,她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去參加博士后面試,幸運通過。

  她研究的方向轉(zhuǎn)為憲法學,因為導師中途退休,研究方向再次轉(zhuǎn)變,“跨度挺大,對我來說有點吃力?!?/p>

  那時,她的目標是成為一名研究機構的研究員,集中精力發(fā)夠論文,但由于各種原因,沒能如愿。

  她又開始找別的路,每年花幾萬元學習,上形象顧問課、禮儀培訓課、商務寫作課、快速閱讀課,還報考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

  但她仍然找不到自己的“獨特價值”,“我熱愛寫作,但我不是個好作者。我每年寫十余萬字的學術論文,但是回看那些論文,覺得不忍卒讀。我也算不上一個優(yōu)秀的形象顧問,遠不是一個合格的心理咨詢師?!?/p>

  她尋找自己的獨特之處:熱愛閱讀,懂得教育的理念和方法,也是一名探索如何愛孩子的母親。她找到新的努力方向:通過研讀心理學經(jīng)典,教人如何提升愛的能力。

  她閱讀了近百本心理類書籍,定期在自己開的公號更新文章,講親子關系,她組建成長社群,舉辦公益沙龍。

  有家長告訴她,自己學會了控制情緒,尊重孩子。還有家長聽完課程后反思,“很多時候我們更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把孩子當成滿足自己需要的工具,以愛的名義綁架孩子。”

  “做家庭教育真的能讓世界變好,能教會一個家庭妥善對待孩子?!彼凉u漸將重心轉(zhuǎn)為家庭教育。

  裹挾

  就在她探索新的路時,2018年年末,一個朋友說想建立一家國學培訓教育機構,邀請她加入。

  當時,曹海琴正在給孩子挑選人文素養(yǎng)課程,研究了市面上很多的課程,都不滿意。加上央視詩詞大會等節(jié)目熱播,國學大熱,曹海琴覺得國學教育前景向好,決定加入。

  “因為有讀書會的互相滋養(yǎng),我們覺得如果把對人的影響力前置,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彼麄兘o機構起名為“啟文書院”,“啟之以文,約之以禮?!?/p>

  曹海琴準備后半生“專注于這項事業(yè)”,“教家長如何溫和堅定地愛孩子。”

  在那一年的年終總結里,曹海琴說,將“開啟一份有意義的事業(yè)”。她在深圳的“羅振宇跨年演講”現(xiàn)場度過了2018年的最后一天,穿著禮服,張開雙臂,和演講海報合影,海報上寫著“時間的朋友”。

  那時的她對未來充滿展望,在微博寫下未來十年的夢想清單,包括生二寶、開花店、開心理工作室、學畫畫和樂器、學習潛水、考取飛行執(zhí)照、每年出一本書,以及,腰圍始終保持目前尺寸。

  生病后,她又轉(zhuǎn)發(fā)了那條微博,夢想清單變成了“好好活著。好好陪伴親人,讓愛我的人們安心。”

  在她最忙碌的時期,幾乎沒有時間陪伴家人,每天四五點起床工作,只有幾分鐘吃飯時間,有一次忙到連鞋底斷了都渾然不覺。

  生病后,再看這段路,曹海琴覺得“步子邁得太快了”。最初,他們以為只是開一個“低幼版讀書會”,創(chuàng)業(yè)后才意識到這事不簡單,“要考慮人工、房租、管理、消防……方方面面。”

  2019年春天,書院開業(yè),邀請他們創(chuàng)業(yè)的朋友負責日常運營,曹海琴和另一位老師主攻教學。

  不久,那位朋友因故退出。后來,一位在世界500強企業(yè)工作的朋友覺得這個行業(yè)前景好,又加入進來,負責運營。

  這位朋友將書院帶入企業(yè)模式,他們制定的商業(yè)版圖是:盡快研發(fā)出成熟的課程,然后進行模式復制,還要加大招生規(guī)模,盡快實現(xiàn)盈利。

  原本一直在法學、政治學領域打轉(zhuǎn)的曹海琴又啃了200多本有關閱讀寫作的書,研發(fā)適合學生的課程,并每周給十幾位兼職教師培訓閱讀課。她還要每周給家長開家庭公益課,作為報名的增值服務。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突來,為了讓機構活下去,她將線下課轉(zhuǎn)到線上,開公益直播課。

  實際上,她一直播,就手腳冰涼,這源于小時候?qū)θ菝驳牟蛔孕?。每晚直播前,她從中午就開始緊張,直播時要反復看講稿,但她不允許自己“矯情”往后縮,連續(xù)做了幾十場直播。

  “我覺得自己可棒了?!彼欢让詰龠@種“超級自律”的狀態(tài),陪兒子時想著備課,吃飯時想著直播。

  那時,她心里始終回蕩著一個聲音,“要干出個樣子,給那些退出的伙伴看看?!?/p>

  “我把目標看得過重,無形中把人異化,被裹挾到工具性的節(jié)奏里?!彼词∽约?,“一個人沒有真正建立起自信的時候,就要去找證明。我太著急自我實現(xiàn)。太貪心了?!?/p>

  她一邊錄制線上課程,一邊做博士后出站報告,工作越堆越多,每天忙到晚上11點回家。

  到了2020年5月,曹海琴感覺越來越累,越來越愛喝冰咖啡,每天早上只能勉強睜開眼,掙扎著起床,后背發(fā)沉,胸部隱隱作痛。

  那時,她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體檢,“覺得出不了什么事?!彼秩V州學習家庭教育相關的課程,直到8月,才抽出時間體檢。

  那次去體檢,還是她為陪婆婆看病去的醫(yī)院?!拔覍ζ牌耪嬲\的關心救了我一命?!?/p>

  暫停

  相比疾病對身體的摧殘,曹海琴感受更深的,是疾病帶來的無力感和孤獨感。有一次,她去做加強核磁檢查,檢查后回到觀察室,一手扎著針,一手拿東西,從柜子里拿紅色的長外套,想給自己披上。

  但從各個角度拽了好多次,怎么也披不上。外套滑落在地,一旁的護士一動不動。

  曹海琴站在核磁室的長椅邊,突然哭了。那是她第一次因為生病落淚。

  看到病理結果時,她沒流淚,還如常上完當天最后一節(jié)課。手術前后,她也沒流淚,每天“樂滋滋”給病友做心理疏導,但披不上衣服的那個瞬間,她“被深深的孤獨擊中”,“這是一種巨大的無力感,面對疾病,面對生活,是一種鋪天蓋地的蒼涼。”

  回到病房后,她以玩笑的口吻跟病友說,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說完又恢復笑容。

  她習慣了照顧別人的情緒。在大學當老師時,她會偶然給失眠的同學送紅酒,給想吃西瓜的學生榨一杯西瓜汁,開導考研不順的學生。生病時,有人說想吃雞肉,她不動聲色買來分享,有病友剛?cè)胱r,看到一群光頭大哭,她走過去開導。

  “我唯獨沒有善待過自己?!彼髞矸此?。

  是親友的關愛幫助她挺過這段“至暗時光”。兩個朋友放下工作和孩子,專程去醫(yī)院照顧她,每天幫她擦身、洗腳,抱著她去衛(wèi)生間。婆婆每餐給她準備七八種食物,養(yǎng)護她的胃。學生給她送日歷、香薰、鮮花、假發(fā)。

  “他們讓我覺得沒活夠”。治療中,由于激素的作用,曹海琴胖了十幾斤,五官變形,脫發(fā)嚴重,每天清晨起來,枕頭上都是黑黑一層。

  最后一次化療,她患上蕁麻疹,全身遍布紅色斑塊,滿身灼燒感,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線,像一只“討人厭的紅蟾蜍”。

  但她仍要求自己保持美的姿態(tài)。每次外出檢查前,她要穿自己的衣服,畫上口紅,戴上耳環(huán)。手術前一天晚上,她還在敷面膜,“這是一種儀式感,是向疾病宣戰(zhàn),你打不死我。”

  在剃頭這件事上,她也做足了儀式感:請來好友,有的負責剃頭和化妝,有的負責拍照?!爱斈晔俏野涯愕拈L發(fā)盤起,今天,也是我把你的頭發(fā)剃光?!焙糜堰煅?。兒子看見她的樣子,也背過身去抹眼淚。

  曹海琴沒有哭,因為她“作足了思想準備”。一張照片里,她穿著紅色毛衣和一身深藍色套裙,光著頭,昂首微笑。

  回望生病前的10年,曹海琴感覺自己始終在追逐“彼岸”,沒法安定下來,“這個‘彼岸’,有時候是鏡花水月的情感,有時候是青面獠牙的恐懼,更多時候,是光怪陸離的目標?!?/p>

  借助這次疾病,她反而實現(xiàn)了“自由的特權”,“可以不讀書不寫作不思考不起床”。她的人生減速下來,有了大把時光看脫口秀、聽相聲、追宮斗劇、看農(nóng)村美食博主里的人間煙火。有時候,她干脆用一個下午看日影在房間里舞動。

  她開始認真品味美食。有一次,家人給她做了三鮮水餃,本來擔心吃了嘔吐,但咬開餃子皮,她聞到誘人清香,入口頓覺鮮美,“以前吃飯只為活著,哪里有這樣的感受?!?/p>

  很多被塵封的觸覺在慢慢復蘇。兩次手術后,她感覺自己“像是被惡魔封印,無力支配肢體,被牢牢禁錮在床上”,當每一次可以翻身、拿勺子、自主站立、洗頭,她都感到由衷欣喜,“以前從來不知道,快樂和滿足可以這么簡單?!?/p>

  她意識到,自己奔跑多年,忘了安于當下。

  “安于當下有很多層面,比如春天有沒有認真去聽鳥鳴,看樹葉怎樣從新綠到日漸濃密,有沒有感受吹拂臉頰的風一天天暖起來?感受到腳踩的大地溫度有變化?安于當下特別安慰人,抵御內(nèi)卷,因為你眼睛一直看得不到的東西,得出的結論就一定是我還不行?!?/p>

  以前,她看不起這些日常,但現(xiàn)在佩服那些“能把日子過好的人”,“哪怕他沒有讀過什么書。因為人說到底是要過日子的?!?/p>

  她買來花土花盆,收集好種子,種入土里??粗啄鄣男∶缫惶焯炱仆炼?,她想起蘇東坡謫放黃州時,尋得一塊土地,日夜勞作,播種收獲,他說“自喜漸不為人識”,“不是別人不認識你,而是你自己相信其實不需要被別人認識?!?/p>

  她越來越喜歡蘇軾,“雖未曾體驗稼穡艱難,也有了扎根于大地的扎實之感?!?/p>

  醫(yī)院走廊里有幾盆綠植,曹海琴給它們一一取名,蘭花叫“慵整纖纖手”,白掌花叫“畫船聽雨眠”,還有一盆觀葉植物,她給取名“少奶奶”,那也是對切除乳腺的患者的別稱,“不跟其他花爭奇斗艷,只是默默碧綠?!?/p>

  生病期間,書院的學生給她寫信,希望她早日回去。她開玩笑,“一定要努力康復,長命百歲,為孩子們多提供點寫作素材?!?/p>

  重生

  2021年3月,曹海琴結束了治療,但她的身體留下了永久性的創(chuàng)傷。

  她的一側(cè)乳房被切除再造,掏空之后被裝上硅膠,冬天時從室外回到室內(nèi),身體是熱的,只有那只乳房是涼的。

  出院時,醫(yī)生告訴她,為了防止上肢出現(xiàn)淋巴水腫,不能抱孩子,炒菜不能顛勺。還有病友說,不能開車,“怕方向盤打猛了,影響手臂。”吃飯也不能無所顧忌,她要嚴格控糖,不能吃燒烤,不能吃腌制類食物。

  如今,光是吃藥,每個月花費1萬多元,而自從她進行博士后研究,已將近7年沒有穩(wěn)定收入。有病友給她介紹干細胞治療,一針10萬元,需要6針,說能降低復發(fā)率。曹海琴沒敢問,“我只是想穩(wěn)穩(wěn)當當活在當下,怎么就需要這么大開銷?”

  生病之后,曹海琴總在想“為什么是我”,“一定是我的生活里有喂養(yǎng)癌細胞的土壤,如果不把土壤鏟除,那就意味著可能還是我。”

  反思是痛苦的。有一天晚上,像是被觸發(fā)了開關,曹海琴哭了兩個多小時,“我不夠愛我自己。”

  “我特別舍得為別人付出”,這為她積攢了很多珍貴的情感,但她知道,付出的另一面是“恐懼”,“心里始終得到的愛不夠,就會用多付出的這種方法試圖來換取別人給予更多的愛。”

  她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一直是那個躺在床上,等待身體復蘇的六七歲小女孩,“自卑、敏感、脆弱,需要被呵護,渴望被寵愛?!钡庠诘乃煌=o內(nèi)在的自己提要求,要向前走,要活得體面,“成為一個讓別人看得到的人”。

  即使“小女孩”已經(jīng)多次向她求救,在她直播緊張得手腳冰涼時,在她累得腰酸背痛時,但她發(fā)出命令,“怕什么怕,給我上?!薄白鳛樗摹庠诟改浮覍λ葘φl都殘忍。”

  現(xiàn)在,為了活下去,她必須學著關注自己的感受。她有脾氣了,遇到朋友圈不高興的人,就拉黑對方。聽到不高興的話,該懟就懟。適當抱怨,她認為也無可厚非。

  她的心境投射在一朵粉燦燦的芍藥花中。劉禹錫認為芍藥花“妖無格”,她不以為然,“關你何事?只要我歡喜,我就這樣開,至少沒有辜負這年華?!?/p>

  她仍想自我實現(xiàn),認為“大劫大難之后,人不該失去銳氣,不該失去熱度,你鎮(zhèn)定了,但仍在燃燒,你平穩(wěn)了,更加浩蕩?!?/p>

  只是,她的精力大不如從前,深度思考能力變差,打開書卻刷起了手機,想寫文章卻聊起了微信,直播一小會就感到身體虛弱。

  有時,她仍然會感到焦慮。對待焦慮,她認為應該像站在站臺上看火車,“你只需要看到它,讓它呼嘯而過,但不會被它帶走?!?/p>

  朋友們都覺得,她更放松了。以前準備直播,她要反復磨課件,認真化妝,還要兩個人配合,“負擔很重?!弊罱?,她簡單化妝,在椅子上一坐,就開始對著手機直播,“反正也都有美顏。”

  她將家庭教育視為后半生的事業(yè),“向上夠著天這條路對我而言希望不大,我就踏踏實實把腳踩到地上,把更多小孩接到正確的道路上來?!?/p>

  她仍然關注公共事務,呼吁關注空難救援人員的心理健康,轉(zhuǎn)發(fā)上海疫情期間,骨癌化療病人的求助信息,給素不相識的病人捐款。2022年3月,她應邀為天津市腫瘤醫(yī)院乳房再造科的病友做分享,講述一年多的心路歷程,告訴更多病友“學會愛自己”。

  “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都不懂得善待自己,我們整個社會把人生硬畫成一條線,尤其成功女性,好像就得事業(yè)有成,貌美如花,不能胖,不能老,如果沒有足夠強大的自我,就被帶跑了。要去探索如何在這個時代中有一個妥善的位置自處?!痹诠黹T關走過一遭后,曹海琴覺得,“能多活10年,能讓生命變長,什么都來得及。”

  治療初期,她想過自己的墓志銘,有“來了,愛過”,還有“我先走,你們接著”,但想來想去都不滿意。她還想過提前舉辦悼念會,把親朋好友都叫來,讓大家把想對她說的話提前說完。幸運的是,這些設想都沒派上用場。

  她又有了一頭茂密的頭發(fā),剛長起來那兩天,頭頂是一層薄而均勻的淡黑色,摸起來輕盈柔軟,她說:“像有許多只蝴蝶在扇動翅膀,又像嬰兒的胎毛,溫柔而充滿活力?!?/p>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尹海月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編: 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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