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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酒杯通往人身自由

發(fā)布時間:2022-07-27 11:04: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空酒杯通往人身自由【冰點特稿第1268期】

  1000萬年前,人類祖先體內(nèi)進化出獨特的酒精處理基因,在樹下拾起腐敗的植物果實送入口中。人類與酒精開始糾纏,權(quán)傾天下的皇帝、心比天高的文人、富甲天下的巨賈、尋常巷陌的百姓,總有人為酒所傾倒。

  目前,全球飲酒人數(shù)超20億,中國的人均酒精飲料消費每年遞增13%,老牌酒企和飲料巨頭紛紛推出五花八門的低酒精飲品,搶奪人18歲之后的第一杯酒。嗅覺敏銳的商人把酒館開在寫字樓的套間里,光亮的格子間與幽暗的酒桌無縫銜接,一杯威士忌開啟下班時光。一名在國貿(mào)開了8年酒吧的老板習慣了保守秘密,他聽見過骰子碰撞中成交的幾十億訂單,也幫醉倒在馬桶上的白領提過褲子。

  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隔離生活讓許多嗜酒者重新拿起酒杯。研究數(shù)據(jù)表明,德國、英國和美國的酒類銷售額增長了3%-5%;老年人、有小孩的人、無業(yè)者、抑郁和焦慮癥患者飲酒量明顯增加。

  在我國,夏季會出現(xiàn)一個飲酒高峰。和兩年前比北京急救中心7月第一周收到與酒有關的急救呼叫從271次升到485次,患者包括幾十個“無名氏”——他們在街上因醉酒陷入昏迷,被路人或保安“撿到”。

  他們中的一些很可能患有酒精依賴,即無法控制自己的飲酒行為,并且出現(xiàn)戒斷癥狀?!坝行┚埔蕾嚨幕颊呔退涝诩痹\室?!北本┐髮W第六醫(yī)院精神科醫(yī)生黃劍發(fā)現(xiàn),酒依賴患者的就診率很低,這些患者通常患有肝硬化、胰腺炎、腸胃炎、末梢神經(jīng)炎等并發(fā)癥,但他們并不知道身患疾病的源頭所在。

  2019年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我國酒精使用障礙患病率達到4.4%。黃劍記得,20多年前,推開診室門的嗜酒者大多從事重體力勞動工作,年齡在五六十歲,他們用酒解乏?,F(xiàn)在,二三十歲的患者出現(xiàn),職業(yè)包括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律師、企業(yè)家、大學教師甚至醫(yī)生。

  “我們以為酒能把我們帶離一個深淵,沒想到被帶入了另一個深淵。”一位患者曾說。作為一種化學物質(zhì),酒精對人體的影響日積月累,逐漸奪走人的“自我控制”能力。

  為了找回生活的掌控感,一些人試圖猛踩剎車,把酒杯倒空。

  “停不下來”

  在北京回龍觀醫(yī)院酒藥依賴門診,面色暗紅的王兵在弟弟、兒子和妹夫的簇擁下走進門,一直低著頭摳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39歲的他從七八年前開始,每天必須喝一斤42度的白酒,不喝酒就不吃飯,渾身疼、心煩、坐立不安,最近一次飲酒在當日凌晨兩點。

  擔心王兵撒謊,家屬全程搶答醫(yī)生的問題,說他“自制力差”“沒有責任心”。問診過程中,王兵去上廁所,剛出門,家人一拍腦門追出去,“別讓他跑了”。

  醫(yī)生楊可冰見慣了這樣的場景。他總會向患者家屬強調(diào),酒精依賴不是道德問題引發(fā)的,而是長期飲酒導致大腦皮層損害,引發(fā)意志力薄弱、高級認知功能下降,比如語言、記憶等。有嗜酒者告訴記者,自己酒醒后,有時一行字要看3遍才能理解。

  酒精依賴患者最典型的癥狀是“喝酒停不下來”,不僅是心理上的依賴,一旦停飲,生理上也會出現(xiàn)失眠、震顫、出汗、惡心、心跳加速等戒斷反應。很多患者是抱著酒缸子去的醫(yī)院,有患者形容停飲的痛苦就像是“抽掉一半的血”。

  這并不是沒來由的夸張形容。因為耐受增強,患者血液中的酒精濃度需要維持在一定水平,才能維持機體正常功能,醫(yī)生常常需要根據(jù)患者每日喝酒的量和種類,確定藥物替代方案,減輕戒斷反應。

  首都醫(y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yī)院醫(yī)生盛麗霞接觸酒依賴患者20多年,她發(fā)現(xiàn),這種病就診率不到5%。她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自行戒酒很危險,如果發(fā)生震顫譫妄,死亡率在10%-30%,死因包括腦組織水腫、心臟驟停等。有時候家屬把患者往屋里一鎖,幾天后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送到醫(yī)院,人已搶救不過來了。

  王兵來自內(nèi)蒙古的一個縣城,他說家鄉(xiāng)幾乎沒人不喝酒,每年冬天,都有酒鬼凍死在街上。王兵的兒子18歲,上高中,有時家里來客人,必須要陪兩杯,為了不讓父親喝,小伙子會灌下八九瓶啤酒。離不開酒之前,王兵在河北的工廠打工,過年才回家。過年是酒局最密集的時候,在兒子的記憶里,王兵幾乎沒有清醒過。

  一開始只是午飯和晚飯要配點酒,慢慢地,早晨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喝酒,不喝就吃不下飯。家人不給喝,他就去搶路人的酒。王兵也說不清楚,自己什么時候越過了“那條線”。

  比王兵大6歲的李運,花了很久才接受自己再也不能喝酒的事實。他一開始還不理解,酒量好這項自己引以為傲的“能力”,為什么讓他變得“人見人嫌”?

  他小學四年級就能喝下兩瓶啤酒,父親欣賞他,喜歡帶他上酒桌。他喝酒速度快,喝完口條也順,酒倒幾分滿、酒瓶朝什么方向放,他聽一遍就能記住。他喜歡《水滸傳》,欣賞梁山好漢的男子氣概,“里面人一說話就要喝酒,人人面前都擺一大碗”。

  他在工地跑工程,靠喝酒判斷甲方性格,喝得快就是爽快人,找理由躲酒就是心眼多,認為“溝通不順暢的地方,拿酒就能溝通順暢”。

  30歲以后,他酒后行為開始變得不可控,曾砸店、打架、出車禍。他想戒酒,覺得自己臟,坐電梯不敢呼吸,怕別人聞見酒味兒。為了克制酒癮,他吃過黃鱔泡酒的偏方,也吃過1000元兩盒的“戒酒靈”藥丸,但都沒用。

  一次熟悉的醉酒后,李運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陌生的面包車上,周圍坐著一圈身強力壯的陌生人。天蒙蒙亮,他知道,家人真的把自己送去戒酒中心了。

  “惡化的那天,和每一天一樣自然”

  完全被酒精捕獲后,一些嗜酒者希望能從所剩無幾的酒后記憶里,找出“依賴”發(fā)生的前兆。

  盛麗霞說,一般喝酒的行為會有3個階段:社交性飲酒(少次少量飲酒)、酒精濫用(持續(xù)性飲酒、對健康造成損害,但未出現(xiàn)戒斷反應)和酒精依賴。研究表明,為了應對壓力而非娛樂喝酒的人,患酒精使用障礙的風險更高。

  大部分飲酒者希望通過酒精減輕痛苦或增加快樂,人與酒精的關系從一個階段邁向下一個階段,和遺傳基因、社會環(huán)境、文化背景、個人心理等因素都有關。很難說清楚,飲酒行為從可控跨入失控,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

  兩年前,22歲的林清還和“酒鬼”身份沾不上邊。染上酒癮后,她曾經(jīng)在沒有水電、暖氣漏液的老房子里躺了兩周,身邊只有外賣餐盒和酒瓶子。

  她皮膚白皙,留著乖巧的短發(fā)和長長的粉色指甲,聽別人講話時,大眼睛里透著認真。她12歲那年父母離異后,一直做媽媽的乖乖女??既氪髮W前,她自覺外形不錯、家庭條件也好,人生一片光明。

  入學后,她發(fā)現(xiàn)人際關系沒那么簡單。她曾被學長學姐孤立,還發(fā)現(xiàn)宿舍里4個人建了3個群。在陌生的城市里,她沒課就躲在宿舍邊喝酒邊看電影,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

  琥珀色的威士忌曾讓林清感覺“瞬間輕松”,只用了一個月,她就從杯底喝到半杯,再喝到一整杯。兩個月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太對勁,一次考試前她沒喝酒,戒斷反應隨清醒一起到來,她手抖到寫字困難,原來一個小時能答完的卷子,她寫了兩個小時。

  林清想回家,母親讓她“堅持堅持”,于是她買了張臥鋪票,一路喝著白酒回到家鄉(xiāng),躲進沒住人的老屋子,兩個星期后,因為暖氣漏水漏到樓下,才被人發(fā)現(xiàn)。

  這個原本愛美的女孩喝酒時幾天不洗澡、不刷牙,不知道窗簾后面是白天還是黑夜。她失去時間感,形容自己和老年癡呆的姥爺一樣,不是在窗戶旁邊坐著發(fā)呆,就是喝完酒在床上躺著。她經(jīng)常會從床上翻下來,有次小拇指摔脫臼、關節(jié)轉(zhuǎn)了180度,她一點感覺也沒有。

  慢慢地,她走路都晃悠,喝水也會嘔吐,她覺得自己快死了,不甘心,才決定去醫(yī)院。

  有嗜酒者形容這是“溫水煮青蛙”的過程?!皬目刂扑⑾硎芩鼛淼臉啡?,到被它控制,被慢慢奪走一切”,有的人要用十幾年,有的人只用幾個月。32歲的尹秋喝酒后從沒去醫(yī)院看過,覺得自己一直藏得很好。

  在別人眼中,尹秋也沒什么借酒澆愁的理由。她是獨生女,有一個大她10歲、愛護她的老公。她剛剛結(jié)束一份工作,在家休息,只是把品酒當成興趣。半年后,她失控了,其間她沒有遭受任何打擊或挫折,“惡化的那天,和每一天一樣自然”。

  當幾百個酒瓶擺滿窗臺,老公向她提出分居。她回娘家后,父母也不和她說話,只在她枕套下面塞200元飯錢。原來她父親看閨女“啥都好”,后來走路都不和她并排。她只吃喝,不運動,從前的衣服都小了。父親會一邊幫她拽衣服蔽體,一邊嘆息“咋胖成這樣”。

  她沒錢買酒,曾從父母開的彩票店偷了20個硬幣,去烤串店點了兩瓶啤酒。面對父親的勸阻,她瘋了似地嚷嚷:“人都會死的啊,喝死了多好!35歲就是我的大限了!”在家喝酒的三年半里,她幾乎沒出過門,唯一的社交是去參加婚宴,為了蹭酒。

  “其實心里屈辱到了極點。”她說總感覺身上臭,故意買工業(yè)酒精勾兌的假酒,“覺得自己只配吃垃圾。”為了掙錢,她嘗試工作。但喝酒的念頭總在不經(jīng)意間鉆進腦海。任何理由都能成為她買酒的借口,比如天很藍,她會走下樓,走到便利店的酒柜前。

  “酒瓶把我們變成了同一個人”

  不少試圖戒酒者都走過彎路。在百度搜索鍵入地名加“戒酒”,顯示的頭幾條結(jié)果全是民間戒酒機構(gòu)。在河北某戒酒機構(gòu)的兩個月里,李運感覺“就比監(jiān)獄好一點”。每天重復吃藥、打針、看警示教育片,被灌輸意志力的重要性,“都是一些動情的廢話”。稍不聽話就會被按在床上,接受鎮(zhèn)靜劑注射,眼皮抬不起來。有時候挨打,不少病友帶著烏青的眼眶出院,沒用,出了院還是喝。

  最讓醫(yī)生感到無力的是“旋轉(zhuǎn)門效應”:醫(yī)院只能處理患者的急性戒斷反應,無法長期跟蹤患者的后期康復。有人在家屬辦出院的間隙,還去院外的小賣部買酒。復飲、住院、再復飲。

  有人放棄抵抗,和酒一起走到生命盡頭。很多患者在臨死前像嬰兒一樣,只會重復一個動作,就是拿著酒瓶往嘴里送,“不管里面是尿還是酒”。也有人連舉瓶子的力氣也沒有,家屬要把酒擱在他的腦袋旁邊,讓他拿吸管吸。有些人始終沒有戒酒意愿,家屬為了讓他“多活幾年”,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醫(yī)生會強調(diào),動機培養(yǎng)是成癮康復至關重要的一步,即是否從心底愿意接受治療?;佚堄^醫(yī)院的楊可冰醫(yī)生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動機和病情進展程度、性格特征、受教育程度、家庭環(huán)境等因素都有關。想要強化戒酒動機,需要漫長的認知行為矯正。

  最好的方式,是把動機強化塞進患者的日常生活。一位戒酒14年的男士已經(jīng)接了10年的戒酒求助電話,有人想自殺,有人想少喝、有人想喝完了不打人,也有人只是剛喝完酒想撒潑,反問他“你找誰”。

  他捕捉電話那頭微弱的“動機”,努力讓它一直存在,滴酒不沾是最終目標。有人擔心領導知道,不愿意住精神病醫(yī)院,他把話說得很直接:“要命還是要臉?”

  很多嗜酒者互戒協(xié)會(以下簡稱A.A.)的會員都接過這樣的電話。嗜酒者出院前,一些精神科醫(yī)生會建議他們參加A.A.。它最早起源于美國,自愿戒酒是加入團體的唯一條件,這里沒有領導者,服務崗位由會員投票選出,不收會費,人人平等,滿頭白發(fā)的老爺子可能是剛來幾天的新會員,20多歲的小姑娘可能很資深。

  北大六院的醫(yī)生李冰在2000年把這一模式帶回中國,讓患者在互相交流、互相鼓勵中保持清醒。新冠肺炎疫情發(fā)生前,北大六院、安定醫(yī)院和回龍觀醫(yī)院都設有A.A.分會場。醫(yī)生發(fā)現(xiàn),數(shù)名曾反復住院又多次復發(fā)的酒依賴者,通過定期參加A.A.會議和與自己的結(jié)對互助對象隨時交流,能夠保持多年滴酒不沾,病房內(nèi)因禁止飲酒發(fā)生的醫(yī)患爭執(zhí)也明顯減少。

  位于北京元嘉國際公寓501室的一個A.A.會場只有三四十平方米,一排排椅子面對落地窗外的綠樹紅墻。這里有飲料、糖果、學習資料,還有駱駝玩偶,據(jù)說駱駝能一天什么都不喝。很多會員第一次踏進門,看見幾個大老爺們兒圍著打撲克、下象棋,會懷疑來錯了地方。開會也沒人正襟危坐,有人玩手機游戲,有人閉著眼睛、翹著二郎腿。

  發(fā)言的開頭總是“大家好,我是一個酒鬼”。不止一個人說過,“酒瓶把我們變成了同一個人”。大家分享醉酒后的瘋狂,比如跳河、進監(jiān)獄、剁手、把刀架上親人的脖子,有會員說:“雖然有些事我沒做過,但我知道,如果繼續(xù)喝,我都有可能會做。”

  沒人怕袒露“黑歷史”。喝過料酒、醫(yī)用酒精、花露水、風油精或香水的,也并不特別。一位歲數(shù)較大的會員回憶,10多年前喝酒時,還沒有外賣,家人讓附近所有小賣部都不賣酒給他。

  “真是生不逢時!”他調(diào)侃,大家都笑得很放松。

  除了分享戒酒的意愿和經(jīng)歷,會員們還會共同朗讀學習資料,有酒鬼故事、也有嗜酒的哲學思考,有人低聲嘟囔,有人一字一頓。有會員說,聲音的接力讓人覺得“安心”?!拔乙坏嗡?,很容易干。但我在河里,就不那么容易干?!彼麄冞€會一起吃飯、幫會員搬家、去郊外烤串,女會員會約著一起逛街、拍照。

  為了長時間維持清醒,在A.A.,會員大多會找一名助幫人,這個人一般已戒酒較長時間,能夠在對方戒酒遭遇困難時提供幫助和指導。這個角色有時被寄予居委會大媽、老師、心理咨詢師、銀行、工作中介等身份的期待,但他們應該專注于在被助幫人求助時及時響應并施以援手。助幫人與被助幫人始終平等。

  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助幫人只能選同性,會員間禁止談戀愛。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人們很容易“喝到一起”。

  這種關系更像“戰(zhàn)友”??粗聲T成長的過程,助幫人也在時刻提醒自己,不管戒了多久,我們都一樣。

  “借著投降得以自由”

  即便動機強烈,戒酒之路也不會那么順暢。一位A.A.會員形容,嗜酒者像天上的飛機,協(xié)會互助是燃料,酒癮則像地心引力一樣“永遠存在”。

  對他們來說,累了、餓了、渴了……都有可能激發(fā)自身對酒精的渴求。戒酒10多年的人,也會做“復飲夢”,夢里一口酒下去,燥熱和眩暈的感覺無比真實,“直接被嚇醒”。一個戒酒15年的會員做菜時,老公給牛排噴了點紅酒,一瞬間,貪婪的唾液就充滿她的口腔。

  元嘉公寓樓下有間烤串店,酒柜正對著門口,有新品上市,大家都要去看一眼。有人提起原來常喝的酒降價了,激起一片懊悔聲,“經(jīng)常為了這個捶大腿”。

  他們知道,有問題的不是酒,而是自己。在A.A.戒除酒癮的12個步驟里,第一步是“投降”?!拔覀兂姓J,在對付酒精上,我們自己已經(jīng)無能無力。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搞得不可收拾。” 一位會員總結(jié),“借著投降得以自由”。

  大多數(shù)嗜酒者起初不愿意投降。他們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失敗者,A.A.里有過北大高材生、國企高級工程師、央視主持人的女友、《快樂男聲》的選手。

  他們能感受到外界的不滿和自己的失控,只是習慣性地想躲在酒精營造的幻覺里。很多會員對“外面的世界”有莫名的恐懼感,有人要把門反鎖起來才能入睡,有人會把手機鎖進柜子里。

  一名海歸碩士自稱怕讓人失望、被人評價,“喝完酒才會覺得無所不能”。來A.A.后,她曾經(jīng)接過一通電話,時長40分鐘,她只是聽、一句話也沒說,結(jié)束通話前對方說特別感謝,感覺好多了,“原來什么都不做,我存在本身就有價值”。

  新冠肺炎疫情發(fā)生前,A.A.每年開全國大會,有人是第一次坐飛機去外地。會后,酒店一間房能擠進去二三十人,床上坐著的、地上趴著的都有,大家徹夜聊天。

  如今,網(wǎng)絡會議更加頻繁,每天有多個時間段,同時在線20-40人,遍布全國各地。人們吐槽工作、身材、情緒,有會員自稱:“開始接受生活的本來面貌,而不是把一只螞蟻看成一頭大象?!?/p>

  第一次去A.A.時,尹秋緊張到渾身發(fā)僵,連喝了6瓶AD鈣奶,沒說一句話,但她也是第一次感覺到被尊重和表達的自由。逐漸熟悉A.A.后,尹秋了解到,戒酒的過程就像清掃衣柜,逼著她把破舊、發(fā)霉的衣服拿出來晾曬。

  她有一個回憶起來并不愉快的童年。母親在大街上打她,看她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抱著腿求饒,“臉上很光榮”。她30多歲時還被母親決定吃米飯還是饅頭,總聽母親說:“哪天你死了就好了”“我一輩子讓你給毀了”。

  現(xiàn)在,她可以面對這些回憶,并學會和母親保持距離,認可自己的價值。她還報名參加互累關系(指照顧者和被照顧者之間一種失衡的依附狀態(tài)——記者注)小組,學著治愈原生家庭帶來的傷害。

  戒酒3年,尹秋還是覺得,嗜酒者身上的毀滅開關和康復開關離得很近,不小心就可能按錯了。

  有次,她老板準備了一箱茅臺,讓她安排宴請。她坐在去飯店的車上,窗外下著瓢潑大雨。她想象了一下打開瓶蓋、醒酒的畫面,擔心經(jīng)受不住誘惑,立馬下車,趟著漫到小腿的水回了家。“徹底接受自己后,才逐漸恢復了自由選擇的能力?!?/p>

  醫(yī)生黃劍建議,戒酒初期“就像得了一場重感冒,抵抗力還很差”,要保持盡量簡單的生活,避免參加類似的社交場合。

  “好幾個力量才能對抗”

  李冰知道,戒酒不是一個人的戰(zhàn)斗。“酒癮這個東西很強大,有A.A.的力量、醫(yī)生談話的力量、藥物的力量,好幾個力量加起來才能對抗?!贬t(yī)生從不苛責復飲的患者,他們認為酒精依賴就像是高血壓、糖尿病,隨時可能發(fā)作、需要長期控制。

  有人嘗試轉(zhuǎn)移注意力,比如喝雪碧兌醋,有氣泡、顏色也像啤酒。比如打游戲、談戀愛。一名20多歲就住進醫(yī)院的患者,曾經(jīng)一晚上喝完朋友帶來的6瓶2升裝可樂。

  楊可冰覺得,戒酒一年以上的病人,就算是再次復飲,只要足夠重視、有意愿來醫(yī)院,接受醫(yī)生的評估和診療,不影響生活質(zhì)量和健康,就可以算是好轉(zhuǎn)。

  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A.A.還是醫(yī)生,都沒有家屬離得近。曾有一名患者戒酒愿望強烈,但不管他多努力,一直遭遇家屬的冷暴力。在一次住院前,病人不堪重負選擇自殺。

  北大六院的黃劍醫(yī)生說,酒精的長期影響會讓患者變得挑剔、易怒,出現(xiàn)撒謊和暴力行為。他比喻說這像“中毒”,病人停止飲酒后,可以恢復原來的性格。

  “酒是病人的拐棍,當他沒了這個拐棍,就會很脆弱?!笔Ⅺ愊枷M渚坪?,家屬能多給患者一些關心,“一輩子把他當病人看”。

  戒酒兩年多以后,林清試圖向父親解釋,酒依賴“是一種病”,得到的回答是,“年輕人要陽光一點、快樂一點,不要總覺得自己有病”。有會員說,自己總被家屬指責,說朋友喝成了品酒師、喝出兩套房子和媳婦的工作,而他只是個酒鬼。

  在長期與嗜酒者的拉扯中,許多家屬也“病得很重”。家屬會議從A.A.會議中衍生出來,宗旨中有一條:“不管是嗜酒者是否仍然在喝酒,我們都有可能在這里感到知足,甚至幸福和快樂?!?/p>

  一位家屬在不敢讓嗜酒的兒子離開視線,感冒藥沖幾袋都要管,半小時聯(lián)系不上就電話轟炸?,F(xiàn)在兒子想獨自出門,她不再阻攔,“自己活,也讓別人活”。

  有些情況,醫(yī)生和家屬都無能為力。作為國內(nèi)最早研究酒精依賴的一批醫(yī)生,李冰在各省份宣講的時候還是會覺得郁悶、無奈。她曾經(jīng)去云南的醫(yī)院病房查房,一個患者的問題讓她無法回答:我們一村子人都喝酒,村干部帶頭喝酒,我在醫(yī)院可以不喝,回去怎么辦?“我解決不了他村里的問題。”李冰說。她的一名患者自稱是黑龍江一個小縣城的法醫(yī),一個人一年要收十幾具喝酒喝死的尸體,一般都是獨自在家,遺骸發(fā)臭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

  尹秋戒酒后,喜歡借著出差的機會參加全國各地的A.A.分會。她曾經(jīng)去過貴州的一個縣城,路上遇到一個老人酒駕,攔下他的交警也喝得晃晃悠悠。那里的一些嗜酒者家庭,新生兒哭鬧,“灌幾口酒”。

  尹秋回憶,會場在縣醫(yī)院的精神科,一開門,一股尿味,“是真的都喝傻了”。一個大哥,眼睛上喝出一個大血泡。一對父子,兩人都是酒鬼,手抖得厲害,翻書都翻不過去,讀一句話來回重復。就算病成這樣,他們還是把酒當談資,拿酒量開玩笑?!八恢朗沁@個東西,毀了他們的希望,還會要了他們的命?!?/p>

  會議結(jié)束,患者像小學生一樣排隊出門,有人告訴尹秋,他們愿意來,是因為每天醫(yī)院都發(fā)蘋果,醫(yī)生說如果來開會,還給發(fā)桃子。

  當?shù)剡€沒有戒酒成功的患者,但主治醫(yī)生依舊每次開會穿得西裝革履,一頁一頁放PPT。尹秋是第一個來這里的外地會員,醫(yī)生目送她下山。她走了好遠,一回頭,白大褂里穿著西裝、扎著焦黃色的領帶的醫(yī)生,還站在原地。

  尹秋一個人在山下站了好久。那時她剛戒酒3個月,在山上給助幫人打電話,哭著說,自己真是幸運。

  “我即便把事兒辦成了,我得到的還是零”

  一項國際研究表明,超過10%的過度飲酒者(定義為女性在任何場合飲酒4杯或以上,男性飲酒5杯或以上)會發(fā)展成酒精依賴。盛麗霞說,常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嗜酒相關的基因,如果有,加上接觸酒精的機會頻繁,就很有可能發(fā)展為酒精依賴。

  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過度飲酒背后的健康隱患,開始選擇和酒保持距離。近期一部熱播劇里,有關酒桌文化的情節(jié)上了熱搜,網(wǎng)友紛紛吐槽酒作為社交工具的害處。

  某銀行客戶經(jīng)理徐振喜歡陷在酒吧沙發(fā)里,背對酒柜折射出的七彩光芒,點一杯檸檬水。這里只是他放松的地方。

  盡管平時喝酒不算太多,他依然堅持戒酒一年多。2020年年底,他工作調(diào)動,業(yè)務打不開。核算季度獎金是他最絕望的時刻——那是一張列滿存款、貸款、信用卡、信托等細小的指標的表格,“就是告訴你,你是怎么無法拿到屬于你的錢”。

  酒幫他帶來客戶和獎金。他曾一晚上喝吐4次,轉(zhuǎn)月就多了4萬多元的獎金。喝酒能和客戶熱絡情感,“就看你能不能豁得出去”。

  連續(xù)半年的熬夜應酬、加班后,他發(fā)現(xiàn)身體變得笨重,臉腫,沒法彎腰系鞋帶,走幾步樓梯都要喘氣。他也曾在應酬之外,短暫投入過酒精的懷抱,因為酒精讓他身心“輕快”。但他發(fā)現(xiàn)清醒后,人會變得“更喪”。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迷上了只有7根弦的古琴,覺得彈琴時才是真正的“清醒”。周末他不再回應約酒的消息,一個人在家喝茶、彈琴、健身,瘦了十幾斤。有時候去酒吧陪朋友聊天,他不喝酒,有人說他“沒勁”“是不是個男人”,他就笑一笑:“改變不了世界,但能改變自己?!?/p>

  在業(yè)務交流中,一些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員工告訴他,他們也不喜歡這種酒桌談事的方式。再約客戶,他會挑選大家相同的愛好,比如登山、遠足、騎行。

  李運現(xiàn)在很少參加飯局,之前像“梁山好漢”一樣簇擁在身邊的朋友不見了,他才發(fā)現(xiàn)這些所謂“人脈”從沒真的存在過。他發(fā)現(xiàn)即使不喝酒,能談成的項目還是會成。對于那些不喝酒不給辦事的人,他會直接放棄,“我即便把事兒辦成了,我得到的還是零”。

  開始戒酒的日子是嗜酒者的另一個生日。在A.A.開會,一個固定環(huán)節(jié)是會員自愿分享清醒天數(shù),數(shù)年或數(shù)天,都會得到掌聲。只有相熟的會員才會互相開玩笑,“你是不是快成功了”。因為到死不喝才是成功。

  清醒后的生活又開始正常運轉(zhuǎn)。和尹秋戒酒“同歲”的朋友,有的送外賣送進了北京前五名、有的出國繼續(xù)讀研深造。而她也瘦出了瓜子臉、穿上了漂亮的小裙子,找到一份能發(fā)揮自己幽默和創(chuàng)造力的工作,她開始覺得世界可愛,而不是危機四伏。

  在A.A.協(xié)會,一個15年前喝酒、飆車、吸毒、文身的女孩,現(xiàn)在是兩個女兒的媽媽,提起女兒一臉幸福。她說,如果年輕時候看到現(xiàn)在的自己,一個40多歲的女人,體重150斤,背著雙肩包去菜市場買菜,“一定會去死”。

  “但現(xiàn)在我不會去死,我太想活著了。我愿意拿一切,去換清醒的生活?!?/p>

  (除黃劍、李冰、楊可冰、盛麗霞外,其余采訪對象均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焦晶嫻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編: 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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