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唐家河生態(tài)搬遷40年

　　“像夢一樣。”3月2日，瞅著山上已經萌芽的紫荊花，方登武努力回憶過去40年的點滴。

　　方登武的老家在大熊貓國家公園唐家河片區(qū)的腹地——廣元市青川縣前哨村，那是一個如今在地圖上已找不到的村莊。

　　1983年的春天，根據(jù)原四川省林業(yè)廳和青川縣的安排，方登武生態(tài)搬遷至妻子的娘家青溪鎮(zhèn)陰平村落戶。幾十年間，他們見證了唐家河從伐木場變成自然保護區(qū)，再變身大熊貓國家公園一部分的蛻變歷程。

　　1983年，四川在原唐家河自然保護區(qū)啟動全省乃至全國最早一批生態(tài)搬遷試點。

　　幾十年間，從伐木場變成自然保護區(qū)，再變身大熊貓國家公園的一部分，從“探路”到“對路”，這片土地不斷適應著新的“身份”。

　　40年后的這個春天，記者來到唐家河，在森林、鄉(xiāng)間尋找搬遷和扎根過程中的點點滴滴，發(fā)掘這場跨越時空的生態(tài)故事……

　　生態(tài)搬遷大事記

　　1978年12月15日

　　國務院同意成立四川青川唐家河自然保護區(qū)

　　1978年12月29日

　　四川省青川唐家河自然保護區(qū)管理所掛牌成立

　　1983年

　　生態(tài)搬遷行動啟動，計劃搬遷800余戶村民

　　1986年

　　生態(tài)搬遷行動完成

　　1986年7月9日

　　國務院同意將唐家河自然保護區(qū)晉升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

　　2000年

　　四川啟動天然林資源保護工程一期，將包括唐家河在內的41萬余畝土地劃分為5個責任片區(qū)

　　2018年10月29日

　　大熊貓國家公園管理局在成都揭牌

　　2021年

　　我國宣布設立包括大熊貓國家公園在內的第一批國家公園

　　搬

　　必須離開的故鄉(xiāng)

　　唐家河腹地的山谷盡頭，方登武找到了原前哨村一隊的舊址。這里是他25歲之前生活的地方?！霸瓉淼?間土房大概在這個位置?！闭驹陔s草叢邊，方登武努力尋找著老家的痕跡。順著他指的方向，坡地上只剩下小腿高的荒草和淺淺的地基。

　　方登武在這里有快樂的記憶。1965年初春，一隊伐木工人開進唐家河的原始森林，唐家河伐木場宣告成立。隨后，他被父親送進了伐木場，成了木匠學徒工。7年后，方登武正式出師，把青杠樹鋸成板材、吊線、做成家具，成了老鄉(xiāng)口中的“方木匠”。

　　1977年，“方木匠”每月的收入已經接近70元?！氨瓤h里一般干部的收入都高?！闭f起年輕歲月，方登武的眼睛里放著光。憑著一手木匠活，方登武剛滿20歲就說定了親事，女方是24里外的陰平村人。

　　但方登武風光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1978年，唐家河林區(qū)正式設立自然保護區(qū)，與臥龍自然保護區(qū)一道成為全川僅有的兩個省級垂直管理保護區(qū)。因為在此之前的1974年，全國第一次大熊貓野外調查顯示，唐家河林區(qū)至少生活著86只野生大熊貓，數(shù)量和密度僅次于臥龍林區(qū)。

　　唐家河自然保護區(qū)成了“試驗田”，劃定核心區(qū)、實驗區(qū)和緩沖區(qū)。位于唐家河腹地的前哨村和工農村，都在大熊貓遷徙的通道上，被劃入實驗區(qū)，明確嚴禁從事砍伐等破壞森林的生產經營活動。伐木場隨即停止運作，轉變?yōu)楸Ｗo區(qū)管理機構。

　　重新拿起鋤頭的方登武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養(yǎng)活一家人了。“海拔高、土層薄，只能種麥子、洋芋和黃豆?！狈降俏涞陌l(fā)小陳發(fā)良回憶，村里人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一次米飯，“平時就是洋芋粥?！?/p>

　　“老婆不愿意嫁進來了?！?982年，方登武25歲了，在當時已是大齡青年。但未婚妻要求：要么分手，要么倒插門。

　　唐家河自然保護區(qū)內原住民的窘迫，有關部門早已注意到。原林業(yè)廳野保處退休干部冷峪陽回憶，考慮到實驗區(qū)內村民生活越來越艱難，1982年秋，原省林業(yè)廳和青川縣方面商定，從1983年起實施生態(tài)搬遷行動，計劃用3年左右時間將工農村和前哨村的800余戶村民分別搬遷至緩沖區(qū)邊緣的落衣溝村、陰平村。

　　“每人補貼兩百斤小麥和100元安家費?！钡弥@一政策，方登武當即和未婚妻舉行了婚禮，約定來年春季正式上門。

　　難

　　從頭開始的新家

　　“24里山路，只用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碧崞鸢峒視r的速度，方登武依然有些驕傲。但妻子很快“戳穿”：家當少、心里急，能不快？

　　1983年3月的一個下雨天，方登武用扁擔挑著全部家當下山，其實只有鍋碗瓢盆和一床被褥。方登武的第一感覺是陰平村暖和多了，在前哨村還要裹著棉衣才能出門，這里一件粗布襯衣就能對付夜里的風，“氣候條件好的地方，種地的選擇也多。”

　　搬下來第一年，方登武開始試著種水稻，又建了一處豬圈，但他還是沒能賺到錢。因為前哨村村民紛紛到來，這里人多地少的矛盾越發(fā)突出?！叭司坏揭划€，多數(shù)人只能混個溫飽?！狈降俏涞陌l(fā)小姜開齊說，搬到陰平村不到半年，他就托青溪鎮(zhèn)的親戚尋了個打零工的活路貼補家用。

　　1983年和1984年，方登武的妻子先后生下兩個女兒。面對越來越大的生活壓力，方登武干過零工、做過買賣，最后撿起了先前給家具縫制皮具的手藝——“方木匠”就這樣成了“方皮匠”。

　　那時候，剛剛步入正軌的唐家河自然保護區(qū)加大了巡山護林的力度，工作人員的皮質防寒鞋、防寒衣時常開裂。方登武找到商機，把皮革攤擺到了保護區(qū)管理處的辦公區(qū)。

　　方登武的同鄉(xiāng)李福軍，1983年搬家后，和十多位原工農村、前哨村村民一起成為保護區(qū)的護林員，最頭疼的是面對老鄉(xiāng)們。原來，原工農村和前哨村的村民每個月都要回到山里砍一些青杠樹賣，曾經的老友變成了“對手”。

　　原林業(yè)廳干部趙建華坦言，當年搬遷任務重、時間緊，在安置方式上，還是“給錢給糧”的簡單方式。這也導致搬遷后相當一段時間內，盜伐等現(xiàn)象屢禁不止。

　　1998年起，天然林資源保護工程正式實施，盜伐天然林的處罰力度隨之升級。包括唐家河在內的41萬余畝土地被劃分為5個責任片區(qū)，分別明確專班守護。搬遷戶沒有退路了，必須要找“對路”才能生活下去。

　　轉

　　嘗試吃上“旅游飯”

　　“都是現(xiàn)炒的野菜哦。”傍晚時分，方登武招呼著游客。這天雖不是周末，但他家的農家樂還是入住了8位客人。3層的磚混小樓共計16個獨立的客房，以及100多平方米的院子，方登武家的農家樂，在陰平村并不算顯眼。

　　唐家河生態(tài)搬遷群眾吃“旅游飯”的想法，起源于1995年。這一年，我國引入“GEF（全球環(huán)境基金）——中國自然保護區(qū)”管理項目，唐家河保護區(qū)被納入項目實施范圍。趁此機會，唐家河保護區(qū)管理處給陰平村、落衣溝村的家家戶戶改造了節(jié)柴灶、組建了村級護林員隊伍，并提出發(fā)展旅游的設想。

　　“一開始，大家還是在觀望、猶豫?！贝笮茇垏夜珗@唐家河片區(qū)管理處社區(qū)科工作人員何萬紅說，當時，原保護區(qū)管理處組織了生態(tài)護林培訓班和生態(tài)旅游培訓班。前者很快就讓村民逐漸停止了砍樹，但后者從設想變成現(xiàn)實，前后用了十多年。直到2006年，村民鐘元輝才在村里帶頭辦起了村里第一家農家樂。

　　“比看熊貓還稀奇?！苯衲?2歲的鐘元輝，同樣是原前哨村村民。他記得，自家農家樂開始裝修那天，擠滿了前來圍觀的鄉(xiāng)親，“我自己也發(fā)怵，干不好就丟人了?！?/p>

　　但現(xiàn)實很快就消除了這種疑慮?！耙婚g房，一晚60元?！狈降俏湔f，鐘元輝家的農家樂開業(yè)時，他第一次意識到，這種房子一晚上值這么多錢。

　　同樣受到鼓舞的，還有村民杜顯軍。在鐘元輝之后，他把自家的房子改造成了客房。幾年內，他家的客房數(shù)量從不到10間擴展至近百間?？头康男螒B(tài)，也從單一的標準間擴展到田景房、山景房。這些年來，他前后投入了1000多萬元，年營收突破百萬元。

　　瞅著鄉(xiāng)親們賺大錢，方登武也坐不住了。2014年，唐家河震后重建完畢，方登武就貸款12萬元修起了3層小樓，正式辦起了農家樂。如今，每間客房每晚100元，每年能給他家?guī)?0多萬元的收入。

　　陰平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羅成鵬說，從2006年開始，隨著陰平村農家樂數(shù)量持續(xù)攀升，“玩在唐家河，住在陰平村”成為多數(shù)游客的選擇。

　　盼

　　國家公園帶來更多收益

　　“這橋修好了，到咱們村的游客肯定更多?！?月3日傍晚，陰平村村外的下寺河大橋工地上，幾位村民擺起了龍門陣。自從開春后大橋動工，這里就成了村里的“會議中心”。大橋修通了，從唐家河游客中心到陰平村不必再繞道。

　　橋還沒建成，但大伙早就行動起來了。“全村起碼有10個農家樂在裝修改造?！绷_成鵬說，趁著夏季旅游高峰到來前，陰平村正在忙著“補妝”，打造更多游客打卡的“網紅店”。

　　2021年，我國宣布設立大熊貓國家公園。規(guī)劃方案明確，陰平村和落衣溝村作為入口社區(qū)，將給予種種扶持措施。

　　此前印發(fā)的《大熊貓國家公園總體規(guī)劃》提及，支持周邊社區(qū)居民以投資入股、合作、勞務等多種形式，適度發(fā)展生態(tài)體驗、熊貓文化產品、特色農產品加工等具有當?shù)靥厣木G色產業(yè)。同時，整合園內生態(tài)產業(yè)資源，創(chuàng)建大熊貓國家公園生態(tài)品牌，通過聯(lián)合營銷，擴大品牌效應。

　　“我們的蜂蜜才50多元一斤，還有很大提升空間。還有，我們這里的農家樂秋冬季生意不算好?！甭湟聹洗宕逯鴹钣卤P算著，借助大熊貓國家公園唐家河片區(qū)的入口社區(qū)建設契機，讓全村400多位原工農村生態(tài)搬遷村民的日子再紅火一點。

　　大熊貓國家公園唐家河片區(qū)管理處處長諶利民透露，方登武和楊勇等人的期待有望變成現(xiàn)實：保護區(qū)正在謀劃引入自然保護組織和公益機構，培育國家認證的蜂蜜品牌。同時，建設一批觀鳥、觀獸站點，打造科普教育基地。

　　“這些都有個前提，就是要守好這片林子。”3月3日晚，巡山歸來的落衣溝村村民黃興僑，正忙著修圖。這位原工農村村民、現(xiàn)大熊貓國家公園唐家河片區(qū)的專職護林員運氣不錯，當天巡山路上碰到了3次扭角羚。

　　去年10月，大熊貓國家公園唐家河片區(qū)舉辦的攝影大賽正式開幕。原本以為獎金唾手可得的黃興僑發(fā)現(xiàn)，光第一個月，積極巡山的落衣溝村和陰平村村民就上傳了數(shù)百張作品。

　　“從砍樹人、旁觀者變成了生態(tài)保護的參與者。”李福軍感慨萬千。（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王培哲 王成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