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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之助的兩重效應——張說岳州詩論析

發(fā)布時間:2022-02-28 10:30: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青年學者論壇】

  作者:鐘志輝(武漢大學文學院講師)

  開元二年(714),時任中書令的張說被貶相州,次年再貶岳州,從此他便進入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高產階段。在貶謫造成的情感基礎上,岳州山水對張說心態(tài)與創(chuàng)作產生了雙重效應。下面將從兩方面論述其岳州詩,一是異域風物與其悲戚心態(tài)、凄婉詩風的關系,二是幽奇景觀對其游覽動機與詩歌書寫的影響。

  異域風物與心態(tài)、詩風

  張說貶謫岳州后,“詩益凄婉,人謂得江山助云”(《新唐書》)。此論點出江山之助的消極意義:刺激他產生悲戚的心態(tài),進而使其貶謫詩歌染上凄婉色彩。這就是江山之助的“因”與凄婉詩風的“果”之間的邏輯所在。

  首先,異域風物引發(fā)張說的悲戚心態(tài)。南方風土物候進入詩歌文本,是張說岳州創(chuàng)作的顯著特點。如“物土南州異,關河北信賒。日昏聞鵂鳥,地熱見修蛇”,“潦收江未清,火退山更熱。重欷視欲醉,懵滿氣如噎。器留魚鱉腥,衣點蚊虻血”(《岳州作二首》)。鵂鳥(古人視為不祥之物),長蛇、酷熱、魚鱉、蚊虻等都是當地常見的氣候物產,但對于生長在中原地區(qū)的張說來說,卻充滿了異域色彩。它們給詩人心靈帶來的消極影響,可以從相關詞語中窺探出來?!爱悺薄百d”二字透露詩人貶謫異地的不安與愁苦;“鵂鳥”“修蛇”暗示了詩人對異域的抵觸感;“未”與“更”說明詩人不適應南方氣候;“欲”與“如”,“留腥”與“血點”是反復強調他對居住環(huán)境的不適感。身處格格不入的環(huán)境,自然會產生悲苦情緒,此為江山之助對其心態(tài)的負面效應。

  其次,受到悲戚心態(tài)的影響,張說的詩歌呈現出凄婉的風貌,如《巴丘春作》:

  日出洞庭水,春山掛斷霞。江涔相映發(fā),草木共紛華。湘戍南浮闊,荊關北望賒。湖陰窺魍魎,丘勢辨巴蛇。島戶巢為館,漁人艇作家。自憐心問景,三歲客長沙。

  首先描寫洞庭湖優(yōu)美的光景,由“日出”起筆,緊接著“春山”“斷霞”,下兩句的“映發(fā)”“紛華”也描繪了旺盛的生機,反映了詩人面對美景時的愉悅心情。接下來筆鋒突轉,寫詩人北望故園,路途遙遠,內心的情緒轉為悲哀,由此也影響了他對自然的觀照。于是,燦爛美麗的景物轉為“魍魎”“巴蛇”等恐怖的意象,以及“巢為館”“艇作家”的異域風俗。這類意象與風俗的突現,反映他內心對異地的陌生、不安與抵觸情緒。由此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在詩歌結尾,他突然產生了自憐情緒,并把自己比作貶謫長沙三年的賈誼。在悲戚的情感基調上,異域風物會引發(fā)他的羈旅之感、思鄉(xiāng)之情。前引《岳州作二首》其一,詩人描繪自己聞見鵂鳥啼叫、長蛇游動的恐怖場景后,緊接著就表達對“歸路”的渴求,“正有江潭月,徘徊戀九華”,道出他對故鄉(xiāng)、京城的深刻眷戀,這眷戀的背后是貶謫的傷感與悲愁。正是這種悲傷,使得其詩歌充滿悲惋情調。

  異域風物引發(fā)張說的悲觀心態(tài),是江山之助的負面效應。對于江山之助的積極效應這個問題,學界的研究雖然已經比較充分,但筆者認為還應從張說面對岳州山水時的動機切入,探討江山之助對其心態(tài)與詩歌書寫的積極意義,這是學界較少關注的地方。這個動機,就是尋幽探奇。

  岳州景勝與尋探動機

  貶謫沒有徹底抑制張說游覽的興趣,相反,他對岳州山水是主動發(fā)掘、主動探索的。“潛穴探靈詭”(《岳州西城》),“涉趣皆留賞,無奇不遍尋”(《別 湖》),“尋奇處處留”(《秋夜游 湖二首》其一),凡是有奇趣的地方,他都去探尋、游賞。與那些在乘舟行車途中只能被動接受山水景觀的狀態(tài)不同,張說的“尋”、“探”表明了心理意識與行為動作的主動性。尋探的目標也很明確,即是那些幽僻、幽遠、奇特、奇異的,有別于尋常可見的景致。受到這種動機的影響,無論是詩人因山水引發(fā)的心理情思,還是作為欣賞對象的山水樣貌,在詩人的筆下都會展現特異的色彩。

  張說的郡齋瀕臨洞庭湖,“開門對奇域”,如此便利的游覽條件,必然會時常激發(fā)他游覽的沖動。但是他曾因職責所限,“纓綬為徽纆”,游興被壓抑了。因此,游覽岳州山水一度是“可望不可即”的愿望。不過越是不可即,他越是“靡日不思往”。當岳州政務得到治理后,他終于如愿以償去探索自然。被長久束縛的興致便爆發(fā)了,這便深刻地影響了他游覽時的精神狀態(tài)。“飛棹越溟波,維舟恣攀陟”,乘舟飛越、恣意攀登,透露出詩人迫切的心情。這種心情持續(xù)于整個旅程,以至于“玩幽輕霧阻,討異忘曛逼”(《游洞庭湖二首》其二),“輕”、“忘”反映了詩人尋探過程中的興奮。尋幽探奇是促使張說頻繁地登山玩水的重要動機,以至于“月余遍地賞”(《岳州別梁六入朝》),僅僅個把月時間就游遍當地景觀。從其自敘來看,“涉趣皆留賞,無奇不遍尋”,他把有奇趣的景點都游覽完了,這可以說明其尋探動機之強烈。

  岳州幽奇的景觀,包括幽僻的場所、奇特的景象,也包括受前者誘發(fā)而想象的神仙意境,兩者均非張說貶謫前所習見的景觀,因而具備“幽奇”的特點。

  幽清偏僻的場所多坐落于遠離鬧市的山林之間,當然遠近只是主觀感受,而非客觀距離。如張說詩中提到的 湖,在岳州治所巴陵縣南十一里外,相對于詩人經常游覽的、位于縣南七八十公里外的青草湖,這并不算遠,但因其“既近復能幽”,所以也成為游覽勝景。這樣的環(huán)境,既滿足詩人尋奇的心理,又能陶冶安閑的心情,“坐嘯人事閑,佳游野情發(fā)”。在游覽湖上寺廟時,詩人也有同樣的觀感:

  湖上奇峰積,山中芳樹春。何知絕世境,來遇賞心人。清舊巖前樂,呦嚶鳥獸馴。靜言觀聽里,萬法自成輪。(《游 湖上寺》)

  首聯寫湖中奇峰積聚,山中芳樹獻春,景觀奇中有幽。絕世的美景與賞心人相遇,人與自然的隔閡就被消解了,從而達成融合的狀態(tài)。于是,詩人在靜默地觀看與聆聽自然的過程中,領悟到佛所說的法,圓融無礙、流轉不息,能助人消除煩惱,暗示他的貶謫之痛暫得緩解。

  奇特的景象,包括具有異域色彩的南方風物,也包括以洞庭湖為中心的山水風光。在夏秋之交,季風氣候為洞庭湖帶來奇麗的景觀。據《岳陽風土記》載:“湖面百里,常多西南風,夏秋水漲,濤聲喧如萬鼓,晝夜不息,漱嚙城岸,歲常傾頹?!睆堈f對此也有描述,“氣色紛淪橫罩海,波濤鼓怒上漫天”(《同趙侍御乾湖作》);“水國何遼曠,風波遂極天。……九圍觀掌內,萬象閱眸前”(《岳州西城》);“夜樓江月入,朝幌山云卷。山勢遠濤連,江途斜漢轉”,描寫的水景極為開闊壯觀。這種景觀在南方特定的時節(jié)才會出現,對于長期生活在中原的詩人而言,就是罕見之景,具備“奇”之特點,因此就成為他尋探游賞的目標。

  幽奇的環(huán)境也容易讓人生發(fā)超越現實的想象。洞庭湖在古代道教神話體系中素來有名,湖中的君山被司馬承禎列入七十二福地的第十一位,“在洞庭青草湖中,屬地仙侯生所治”(《云笈七簽》)。受到這種仙道文化的感召,張說在尋探過程中,時常產生對神仙的想象。如“潛穴探靈詭,浮生揖圣仙”(《岳州西城》),“千曲千溠”的乾湖讓他恍惚見到“靈妃含笑往”(《同趙侍御乾湖作》)。因為感受到神秘的洞穴中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回應,“洞穴傳虛應”(《游洞庭湖》),詩人便想象洞中會有仙童持著靈藥出現,他將接取過來獻給明君,表明他雖遭貶謫但仍然忠于君主、眷戀朝廷的本心。洞庭山水附著的仙道神話,讓他相信曾有神仙存在,但是因為“至今人不見,跡滅事空傳”(《岳州西城》)以及“神仙不可接”(《送梁六自洞庭山作》),以至于他只能想象,“紫氣徒想像”(《游洞庭湖二首》其二),說明了詩人尋探不得的遺憾。

  前面提到張說在尋幽探奇動機刺激下,僅月余時間就遍賞岳州奇異山水。這一方面說明尋幽探奇是其游覽山水的主要動力,既然是為了尋奇,那么受到幽奇景觀吸引而產生的急迫、興奮的心理,應是游歷過程中的常態(tài)。他的岳州山水詩,大都是尋探動機的產物。另一方面也暗示,這種活動不能持續(xù)很長時間。一個地方的奇異風景總歸有遍覽的時候,當他再次游歷時就不容易產生新鮮感。張說癡迷于探尋山水,除了出于純粹的熱愛,也有借山水壓抑、緩解貶謫之痛的用意。然而,當奇異變成尋常,新鮮化為普通,興奮消退之后,被壓抑的痛苦就會重新涌上心頭。另類異常的甚至是恐怖的風物,便會刺激、強化他內心的痛苦,于是悲戚又重新占據他的心靈。這就是江山之助的兩重看似矛盾的效應,為什么同時體現在張說岳州詩中的主要原因。

(責編: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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