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湖畔風(fēng)景
【煙火人間】
作者:劉成章(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獲得者)
上善若水。我意:水即上善。自古以來,人類都是逐水而居,對水有著一種天然的喜愛之情。而我住的小區(qū)里,就有一汪碧湛湛的湖水。
這是首都北京的湖和水。
這片湖水滿足了人們對它的期待:春有春的明媚,夏有夏的清涼,秋有秋的旖旎,即使到了冬天,也會給我們捧來一湖冰的晶瑩。
由于工人師傅的辛勞付出,湖里有了荷花的清幽,水草的蓊郁,金魚擺尾巴和吐泡泡的靈動。過了一段時間,不知從哪里來了些青蛙,又是打鼓,又是唱著“呱呱呱”的歌謠,這使我激動不已。聽見它們的聲響,我的童年便重現(xiàn)于眼前,只有幾步之遙。我每天都要去童年里走上一遭。后來,又飛來了兩只野鴨子,使湖面多了些浪漫的氣息。野鴨子和家鴨子很不一樣。家鴨子無論雌雄,都長得癡肥臃腫,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早已喪失了飛行的能力;而野鴨子苗條秀氣,它們想飛就飛,輕捷自如,讓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據(jù)說,那兩只野鴨子是一對恩愛夫妻,是從朝陽公園飛來的。朝陽公園里有一片60多萬平方米的水域?;蛟S是某一天,它們在四周飛翔閑逛時,經(jīng)過我們小區(qū)上空,低頭一看,這里竟然也有一個湖呀,真是一個躲開喧囂的好地方,就決定落下來游玩。此后,便隔三岔五地總要來。
今年初春冰雪消融之后,物業(yè)抽干了湖水,徹底清理湖底,并且進(jìn)行了改建。原先的單頭小噴泉,現(xiàn)在變?yōu)榄h(huán)形立體大噴泉,枝枝丫丫都噴射出沖天的燦爛水柱,當(dāng)好風(fēng)吹來時,細(xì)雨到處飄灑,讓人好不舒心。原先湖里的荷花,都是栽在小花盆里的,現(xiàn)在把小花盆都撤了下來,代之以水泥砌的大池子,土壤肥厚,天地廣闊。每個池子都像一個偌大的花圃,好像能裝得下十來個月亮。原先的荷葉最大不過兩個巴掌,現(xiàn)在則碩大舒展,擠擠挨挨,竟可以和黃永玉的萬荷堂比美。一朵朵大荷花,花香四溢,吸引來了好多蝴蝶。整個大湖,面目一新,似乎是要招待遠(yuǎn)方來的貴客高朋。
一個清晨,正當(dāng)旭日照著藍(lán)玻璃似的湖面,忽然,九只小精靈,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那是九只小野鴨!一個個毛茸茸的,羽毛黑黃相間,宛若舉辦童裝秀。這一窩小精靈!
九只小野鴨啊,一窩會游泳的花骨朵!
這些花骨朵,是大野鴨從空中背過來的嗎?顯然不可能。我又想,這些花骨朵,應(yīng)該是在湖畔孵出來的。那么,是在湖畔的哪個位置?有人說,是在草叢里;有人說,是在石頭縫里。但是,誰也沒真的看見過。
后來經(jīng)過多方打聽才知道,它們的孵化之地是在小區(qū)的7號樓后面。出世后,它們極小極弱,但它們也有自己夢想中的天地,于是鴨媽媽領(lǐng)著它們?nèi)プ鲗に?。它們走到小區(qū)大門口時,保安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它們,便把它們吆到了湖水中。這下,它們有了固定的家園。假如給它們建立一個檔案,可以這樣寫上:“祖籍:朝陽公園;出生地:7號樓后;目前固定住址:瀲滟湖里;健康狀況:優(yōu);性格狀況:開朗活潑;理想:自由飛翔。”
這些小野鴨,這些難逢的小貴客,它們的降臨,給我們這個小區(qū)平添了無限的生機(jī)、情致、喜氣、趣味和詩意。這些花骨朵,給小區(qū)里的人們,特別是孩子們,帶來了無盡的愉悅和欣喜。
湖畔的所有目光,都被小野鴨所吸引;湖畔的所有腳步,都因小野鴨而慢了下來;湖畔的所有議題,都和小野鴨有關(guān)。小野鴨是開心果,人們?yōu)樗鼈兌残︻侀_;小野鴨是調(diào)音器,人們心上的管弦也因它們而愈加和諧動聽。我今年已經(jīng)86歲了,因?yàn)檫@小精靈的到來,我年輕了10歲。我愿和這些小精靈做個忘年交,每天都想親近它們幾次。
雖然鴨媽媽整天領(lǐng)著它們游弋、覓食,保護(hù)著它們,但是它們畢竟還稚嫩。為了讓小野鴨生活得更加安全、舒適,物業(yè)在湖面的一叢荷花旁,給它們蓋了一座瓦房似的綠頂小屋。這小屋像模像樣,恰似童話里美麗的小建筑,很耐看,并且每天都有專人送去科學(xué)搭配的食物。如果把這座小屋稱作野鴨的豪華別墅,也不為過呢。
小屋的出現(xiàn)讓孩子們歡呼:這活脫脫是一個童話的世界!孩子們都說:“我們的小野鴨是最可愛的,白天鵝也比不上呢!”
望著小野鴨,我心里默默地說:“這小屋,這湖里的一切,包括噴泉、荷花、水草、漣漪、陽光和岸邊的高大樹木,甚至是落在湖里的藍(lán)天、白云、明月、星辰,都?xì)w你們了。湖里有數(shù)不清的小魚、小蝦、小蟲,你們盡情享用吧?!?/p>
孩子們表達(dá)對小野鴨的喜愛和羨慕,有他們獨(dú)特的方式。他們湊近小野鴨,談?wù)撍鼈儯瑔柡蛩鼈?,也有淘氣的孩子,隨手撿一些樹枝,向它們輕輕擲去,逗它們玩。小野鴨雖然年幼稚嫩,卻似乎也有孩子的智商,一點(diǎn)也不害怕,依然在孩子們面前自在地游來晃去,還要唱上幾聲。
就這樣,我們小區(qū)的這片湖水,以那些小野鴨為焦點(diǎn),每天都好戲連臺。人們路過湖畔時,再也不埋頭看手機(jī),而是將目光投向湖面,尋找小野鴨的身影。要是尋找不到,總是十分失落;要是看見了,總要拍張照片,盡管已拍過好多次。倘若幾個人遇到一起,便是談?wù)撔∫傍啠骸澳憧匆娦∫傍喠藛??”“快看,人家一家子都出來了!”“太可愛了!”“真是些花骨朵!”…?/p>
是的,它們長得真快,不到二十天,已經(jīng)長成大孩子了,好像已經(jīng)到了可以上學(xué)的年齡。它們在人們的欣賞、疼愛中,在人們的贊美聲中,幸福地成長著。
湖水是分了三個臺級的,相鄰的兩個臺級之間相差了一米。令人驚奇的是,大鴨領(lǐng)著小鴨,居然可以上到更高的那片湖面。它們一會兒在水面上嬉戲,一會兒在石壩上休憩。它們是怎么上去的呢?后來,有人揭開了謎底:大鴨領(lǐng)著小鴨子從岸邊走上去的!
大家心里都明白,總有一天,這一窩花骨朵,會撲嚕嚕地展翅高飛。人們在心里默默叮囑:“小野鴨啊,小可愛啊,你們將來不管飛到哪里去,都別忘了這里。要是累了倦了,就毫不猶疑地飛回來,回到這一汪藍(lán)瑩瑩的湖水中,這里永遠(yuǎn)是你們的故鄉(xiāng)?!?/p>
《光明日報》(2023年09月19日 0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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