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哲學版:教育與倫理
作者:楊國榮(西北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教育與倫理的關系需要從理論層面加以審視。有些學者認為,未來的思想發(fā)展將以教育學為主;也有的學者(如列維納斯等)將倫理學視為第一哲學。從更寬廣的視域看,倫理學與教育學的融合可能是未來的發(fā)展趨向。
從哲學的視角來看,教育的目標是健全人格的培養(yǎng),而不僅限于一些具體指標的達成?!敖∪烁瘛笔且粋€較為寬泛的概念,其核心內(nèi)涵包含兩個方面:其一為德性,其二為能力。內(nèi)在的德性規(guī)定了人格發(fā)展的方向,具有價值觀上的引導作用。然而,僅僅以德性為依托,人格的發(fā)展往往流于空泛。宋明理學家主張心性之學,將德性放在首要地位,但卻回避了知識等方面,從而呈現(xiàn)出抽象、思辨的色彩。因此,除了德性,“健全人格”還應蘊含能力的維度,這里的能力,即是變革世界的現(xiàn)實力量,它使“健全人格”不再是抽象的理想,而具有了充實、豐富的現(xiàn)實意蘊。從歷史上看,無論是康德的道義論,還是宋明理學的心性論,都較多地側重于德性的方面;而功利主義、后果論等學說,則更多地側重于能力的方面?!敖∪烁瘛钡淖罱K追求,應當是德性與能力的統(tǒng)一。
當然,教育學也有其自身的特殊性,首先需要關注的是教與學的關系問題。
從廣義上說,“教”包括兩個具體層面,一是知識的傳授,二是道德的引導。當我們從“教”的角度對教育過程加以考察時,二者都不可或缺。教育過程需要以知識的傳授為題中應有之義,否則就會因缺乏現(xiàn)實內(nèi)容而顯得空洞。但與此同時,道德的引導也不容忽視。在歷史上,柏拉圖曾將“道德是否可教”作為一個問題。盡管這一問題本身可以討論,但如果懸置其思辨的一面,我們即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的教育過程無法離開規(guī)范的引導。同時,就方式而言,“教”又可以分為不同的形態(tài),或側重于外在灌輸,或側重于啟發(fā)引導。比如,孔子作為中國古代偉大的教育家,十分重視啟發(fā)、引導在教學中的作用?!墩撜Z》是孔子思想的主要載體,其中也記錄了孔子的具體活動,讀《論語》,往往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其中也涉及教與學的關系,而孔子對學生的“教導”,就側重于循循善誘,如同春風化雨。
從“學”的方面看,同樣涉及兩種不同的方式。首先是批判性的反思。笛卡爾所說的“懷疑一切”便具有方法論意義,主要提示我們要對習以為常的一切加以重新審視。老師的教導、前人的觀點,都不能被看作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而需在“學”的過程中加以反思。唯有經(jīng)過批判的思考,才能在學習過程中有所得,并做出真正有意義的學問。與之相對的是被動性的掌握,所謂“死記硬背”,便屬于這樣一種無批判的被動接受??傮w上,我們應當重視批判性的反思,減少被動性的掌握。
同“教與學的關系”密切相關的,是學與思的關系??鬃犹岢觥皩W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其中包含對“學”與“思”之間聯(lián)系的理解。所謂“學”,即對已有知識的掌握;“思”,則側重于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在教育過程中,我們既要鼓勵學生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思考,又要督促他們扎實地掌握已有的知識。只有充分汲取人類文明的已有成果,才能真正形成具有創(chuàng)造性意義的思考,進一步推進我們對世界、對人自身的理解和認識。這里涉及人類認識的如下過程:一方面,需要承繼、延續(xù)以往的認識成果,無須事事從頭開始、進行重復性的工作;另一方面,又應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認識過程,不斷積累新的認識成果,為人類認識增加新的內(nèi)容?!皩W”的意義,需要從人類認識的承前啟后過程中加以把握。
在具體的教育過程中,我們還面臨著相關的“倫理”問題,其中,“言教”與“身教”的區(qū)分或“引導”與“示范”的差異,是教育過程特別是道德教育中面臨的問題。中國古典哲學對道德教育給予了較多關注?!墩撜Z》提出“見賢思齊”,即將賢德之人的行為作為模范,一般人則應向其看齊。“言教”側重于外在地規(guī)定人應當如何做,“身教”或“示范”則是以身作則,以自身的踐行,告訴人們應該怎樣做。在道德教育中,“身教”或“示范”往往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教育者自身的一言一行,對受教育者具有潛移默化的重要影響。
“個性化”與“趨同”的區(qū)分,亦是教育過程中需要認真面對的。因材施教、個性培養(yǎng)、隨才成就,都是傳統(tǒng)教育思想中的重要理念。前面提到,作為孔子思想主要載體的《論語》,不同于僅僅內(nèi)含邏輯關聯(lián)的理論著作,而是對師生的教學活動和其他言行作了具體、生動的記錄。面對不同學生提出的相似問題,孔子往往給出不同的回答。例如,子路和冉有都問孔子“聞斯行諸”,面對比較莽撞的子路,孔子的回答是“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由此對其可能的沖動加以抑制;面對行事謹慎、謙退的冉有,孔子的回答則是“聞斯行之”,即鼓勵其果斷去行。“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論語》對孔子思想的這一記載,體現(xiàn)了對受教育者個性的重視。陽明心學提倡“隨才成就”,即根據(jù)不同的對象采取相異的教育方式,最終使他們都能得到成就。
當然,在中國文化史上,也存在著某種“趨同”的傾向。所謂“成圣”“成儒”,即是對圣人境界、德性完美的人格的共同追求。相應地,這一傾向對人的多方面發(fā)展則有所忽略?!叭说亩喾矫姘l(fā)展”涉及對“意義”的理解。對象世界本無意義,意義因人而有,也因人而異,而非千篇一律、彼此雷同。對于同樣的對象,不同的人能夠體認到不同的感受。因此,在人才培養(yǎng)中,我們一定要高度重視意義的多樣性,按照個體自身的要求保證其發(fā)展;如果一味追求“千人一面”,用同樣的標準要求不同的人才,難免會使生活顯得蒼白、乏味。
自由與規(guī)范的關系,是教育過程中涉及的另一個重要問題?,F(xiàn)在人們倡導的“愉快教育”,其中也關乎教育過程中的自由或寬松。教育過程中的自由,與減負、松綁相關,其正面的意義則是鼓勵學生進行無束縛的自主探索,引導其進行創(chuàng)造性思考。然而,單單在教育過程中講“寬松”“自由”,也可能導致過度放任的問題。這里,需要引入必要的規(guī)范。規(guī)范對人的行動具有引導意義,在教育過程中,注重規(guī)范既是讓學生懂得自我約束,也意味著讓他們了解學習過程的必要章法或程序,而區(qū)別于漫無目標的胡思亂想。在教育過程中,必要的權威是需要的。美國的實用主義教育思想,常常單純地講自由,由此導致了教育過程中無序化的問題。德國學者雅斯貝爾斯曾對此提出了批評,認為杜威等主張的實用主義將美國教育搞得“亂七八糟”。可見,教育過程的健康展開,需要注重自由與規(guī)范、寬松與權威的統(tǒng)一。
以上著重討論了教育學中的倫理問題。同樣,倫理學中也有教育的問題。前面提到的德性是否可教,便關乎倫理學的教育問題。廣而言之,倫理學是一門實踐性的學科,既內(nèi)含對教育的關切,也涉及對人倫關系的把握、對一定時代所認同的規(guī)范的認識與接納等,其中不僅以認識論、道德哲學等問題為內(nèi)容,而且與如何引導、教育個體相關。個體層面的德性修養(yǎng)問題,便關乎社會層面教育的課題。個體自身的學習與社會的教化、“做什么”與“如何做”,在德性與能力的交融中,都離不開廣義的教育。中國文化注重“知人論世”,意味著將“知”與社會中對人的認識聯(lián)系在一起。教育學中的倫理問題、倫理學中的教育問題,構成了“教育與倫理”的相關方面,在教育過程與道德實踐中,需要給予雙重關注。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15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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