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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墨只為傳情 存心仍在高原

高玉潔 發(fā)布時間:2019-05-28 11:24:00來源: 西藏日報


湯己生近照。


(圖片均為湯己生國畫作品)

  

  看著手機(jī)微信里湯老師傳給我的畫作,時光便慢慢回溯到近20年前與他初相識的情景。

  1999年,我21歲,畢業(yè)進(jìn)入西藏日報社記者部工作,湯老師正是記者部主任。由于年齡懸殊吧,當(dāng)時我們這幫報社大院里的年輕人,聚會時總是叫他“爸爸”,叫記者部副主任白瑪喬為“媽媽” 。而“湯爸爸”和“白媽媽”從來都不生氣,也不跟我們這些年輕的孩子計較,反而在生活上給予了種種想不到的關(guān)心,工作上也極少批評我們,大多總是溫暖的鼓勵。——后來,湯老師和白老師都相繼退休了,走在報社日益美麗繁忙的院子里,我卻經(jīng)常想念他們,想念他們在我初到高原、剛當(dāng)記者時給我親人般的溫暖和師長的幫助。

  如同孩子很少對父母表達(dá)感情,我認(rèn)識湯老師差不多20年了,卻極少向他們表達(dá)內(nèi)心深處的感激之情。我想念他們老領(lǐng)導(dǎo)的方式,就是努力做一個好記者,像他們一樣盡可能幫助別人,把西藏老報人的品格和溫暖傳遞下去?!蚁耄@也是他們對我這樣的后輩最期待的事情吧!

  

  我不善畫但卻極愛看各種畫。傳統(tǒng)山水畫中的山石,大多要求石分四面,有棱有角。但在湯老師的西藏山水畫中,多的是圓滾滾的石頭。湯老師告訴我,他之所以愛畫圓石頭,是因為在西藏看到最多的就是圓石頭。它無鋒無芒,無棱無角,圓潤可愛。對于人來說,這樣的石頭可倚、可靠、可坐、可臥,何其親和!再說,這種圓形石,能隨遇而安,自然力量將它推到哪里,它就能安穩(wěn)下來?!獔A石頭成了湯老師做人的偶像。

  湯老師畫筆下的石頭猶如此多情,何況人乎?!

  我剛進(jìn)入報社,就聽說湯老師有一門“藏族親戚”——巴珠一家。是他1981年在山南記者站工作時因采訪需要在扎囊縣“認(rèn)下”的,之后幾十年的親密來往讓湯老師和巴珠家成了真正的“一家人”。后來,在與湯老師的接觸中發(fā)現(xiàn),他的“藏族親戚”何止是巴珠一家啊!

  記得有一天去湯老師家“蹭飯”,卻碰到一群瓊結(jié)縣的“農(nóng)民”來“走親戚”。原來,湯老師有一年去瓊結(jié)縣采訪,看到冬天來了,而縣里不少鄉(xiāng)村的老師們還穿著單薄衣衫,早年也當(dāng)過鄉(xiāng)村老師的他感同身受,就狠狠心把自己剛拿到的一萬多塊錢補(bǔ)發(fā)工資給老師們買了一批冬衣送去,這在上世紀(jì)90年代可是一筆不少的錢,當(dāng)然也讓老師們記憶深刻……好些年過去了,當(dāng)年有些受惠的民辦教師離開了原來的工作崗位,想到拉薩打工卻找不到門路,于是就打聽著來到報社大院,找“湯記者”幫忙。我記得那天湯老師忙碌著招待這些山南來的“親戚們”,并帶他們在拉薩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建議他們把老家宰殺后的牛頭、羊頭加工處理后作為旅游紀(jì)念品出售……這大約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湯老師這些“親戚們”后來的生意如何,但當(dāng)時的場景令我印象深刻——如同“典型報道”一樣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的身邊,可湯老師卻平平淡淡,從未向人提起,仿佛這是件如同中午吃米飯還是吃面條一樣的小事情。

  后來機(jī)緣巧合,我常常跟湯老師一起下鄉(xiāng)采訪,那時候真是“慢新聞”的時光,而且西藏各地的路況也不太好,有時下一次鄉(xiāng)就得跑上幾個月。我發(fā)現(xiàn),湯老師平時的生活非常節(jié)儉樸素,但每次下鄉(xiāng)前,除了準(zhǔn)備下鄉(xiāng)所用的錢物外,湯老師都要額外到銀行把近段時間的積蓄取出來。然后,在漫漫采訪途中,碰到采訪對象家里有困難他就給錢,碰到采訪對象家有上學(xué)的孩子他也給錢,到寺廟采訪看到僧尼生活貧困他也給錢……無論我們遇到的采訪對象是官員、教師,或小販、農(nóng)牧民,湯老師總是既尊敬又親切,既深入進(jìn)行工作采訪,又深切關(guān)心采訪對象的生活困難?!跍蠋熒砩?,我第一次感受到記者跟采訪對象“打成一片”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

  采訪如此“多管閑事”,畫畫也如此。湯老師是1979年援藏到西藏日報社工作的,那時辦報條件差,什么都靠人工,不像現(xiàn)在美編在電腦上隨便點幾下就出來一堆的字體與花邊可供選擇。那時候,排版是用鉛字,什么題頭啊、花邊啊、插圖啊,全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手繪”?!虼?,湯老師這個“畫家”在辦報中也是“一崗多能”:既要采訪拍照寫稿,還要自己“編輯”;北京電傳圖片因電波不穩(wěn)造成缺陷,他還發(fā)揮繪畫特長進(jìn)行修補(bǔ);有時排版編輯找不到合適大小的字體,就讓湯老師用毛筆把標(biāo)題寫下來做成鉛字排版;有時采訪中遇到一些特殊的宗教場景和一些宗教器物,為了采寫準(zhǔn)確,湯老師就用畫速寫的辦法畫在采訪本上,再回頭找專家請教……

  湯老師親自帶我采訪寫稿,我也見過不少次湯老師寫字作畫,也很有幸保存了不少他的字畫。——湯老師的才華,是那種白居易式的“老嫗?zāi)芙狻?,是大眾都喜歡、都欣賞的類型。比如他的文章,明白曉暢、行云流水,但絕不會故意賣弄才華堆砌所謂的“錦繡文章”;比如他的字,溫雅大方、端莊秀麗,但一筆一劃清清楚楚,決不是讓人認(rèn)不出來的狂草亂章;比如他的畫,空靈蘊(yùn)藉、大氣磅礴,從小孩子到老人都會覺得“好看”,絕不會是那種恢詭譎怪讓人看不懂的畫風(fēng)……這既與湯老師從事大眾化的新聞工作有關(guān),也與他樂天知命、與人為善的性格有關(guān)。而且,在湯老師眼里,專家或高層的肯定固然令人高興,但普通人的喜歡也讓他覺得滿足和欣喜。湯老師常常送身邊的人字畫,有的朋友珍重地裝裱起來,他自然欣慰;也有的同事就把這精美昂貴的宣紙字畫直接拿個透明膠粘在墻上,他也很是高興;給宏大建筑題詞他信筆拈來,給街頭小飯館畫幅畫他也認(rèn)真對待……湯老師總覺得只要大家喜歡就行,其他都不重要。

  我在家鄉(xiāng)的母親很喜歡湯老師畫的拉薩古柳,他便專門給我母親畫了一幅寄去,現(xiàn)在還掛在我老家的客廳。后來,我母親給湯老師做了雙千層底的布鞋答謝,湯老師感激非常、再三致謝。

  

  湯老師就是這樣平凡而有風(fēng)度的文人與記者。他為人親和,生活簡單,做飯好吃,樂善好施,才華橫溢。然而有趣的是,在那個信息相對閉塞的年代,湯老師作為西藏的“名記者”,卻經(jīng)常被內(nèi)地一些報紙雜志“傳奇化”,有報道他下鄉(xiāng)采訪途中與野狼搏斗的,還有雪地里留下恐怖高跟鞋的,很多“獵奇”的新聞報道,成為我們那時閑聊的笑談。湯老師時常感嘆,內(nèi)地的人太不了解西藏,一想到西藏總覺得神秘,順便也把我們這些在藏工作的人神秘化了!

  或許正因如此,自2003年底退休離開西藏,湯老師便開始自費在深圳、上海、合肥和西藏單槍匹馬地辦影展、辦畫展。當(dāng)?shù)卣苍M織他到安徽多地市作巡回報告……我知道,湯老師這不是求名,也不是閑下來沒事瞎折騰,而是他太想通過自己把一個真實的西藏介紹給所有人!

  對湯老師來說,攝影也罷,寫作也罷,書法也罷,繪畫也罷,無非都是一種手段,表達(dá)的總是同一主題——對西藏的深沉熱愛!

  這種熱愛,或許是現(xiàn)如今西藏工作的年輕人理解不了的?,F(xiàn)在的年輕記者,下鄉(xiāng)交通便利、食宿不愁,所以采訪往往容易蜻蜓點水、流于表面,沒有老一輩那種扎下來慢慢采訪的耐心,也很難與采訪對象產(chǎn)生血濃于水的深厚感情;趕稿雖然辛苦,但是有現(xiàn)代網(wǎng)絡(luò)的幫助,很多時候都是在搜集資料“制作”新聞而已……我初入行時親眼目睹了湯老師這些老一代新聞人的“慢新聞”工作狀態(tài),沒有手機(jī)、沒有電腦,就拿著一疊稿紙、帶著一顆熱心下鄉(xiāng)了,坐什么車,吃什么飯,晚上住哪兒,幾乎沒人關(guān)心……他們真是用血肉之軀在采訪,用血肉之軀在思考,用血肉之軀在寫作!

  比如說,1998年初,阿里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雪災(zāi),湯老師帶隊率領(lǐng)自治區(qū)幾家主要媒體記者去采訪。有天晚上,他們在札達(dá)縣一個放牧點過夜,那兒只有兩個女牧民挖了個避風(fēng)的小地坑,比雪地里暖和點,于是大家就蜷著雙腿在這坑里半躺著睡覺……誰知到了早上,湯老師他們才看到由于坑里地方太小,兩個女牧民半夜悄悄離開,把唯一能伸開腿的地方和僅有的幾塊破羊皮留給他們,她們倆就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雪地里蹲了一夜!

  “兩個牧民是把‘生’讓給了我們,把‘死’留給了自己!”許多年過去,回想起那一夜,湯老師還是淚濕眼眶、情難自己。

  所以,當(dāng)許多年后的一天,我在報社昏暗的資料室里翻閱鐵皮柜里那些脆薄發(fā)黃的老報紙,忽然忍不住流下淚來——那時的報紙和稿件,正是木心所推崇的“有血肉之軀、能天真相見”的作品,而并非現(xiàn)在經(jīng)??吹降牧餍形恼?,“內(nèi)里干癟得很、甚至槁骨一具”,全靠材料講話、華美辭藻堆砌起來,裹著撐著。湯老師以及一代代新聞人對西藏的感情,真不是輕飄飄的“熱愛”兩個字所能形容的!而他們留下來的新聞作品,帶著那個年代的溫度,帶著他們采訪時的感動,隨時準(zhǔn)備從故紙堆里跳出來,鮮活地給我們一個驚喜!

  剛?cè)胄袝r我對新聞工作談不上熱愛,甚至有些懼怕。正是從湯老師這些老一代新聞人的身上,我看到在西藏當(dāng)記者的最大魅力——記錄時代,感受西藏,傳遞溫暖!正因如此,如今我也踏著先輩的足跡走遍西藏的山山水水,成了一個工作20年的“老記者”,一個對西藏和西藏日報都充滿深厚感情的“老記者”。

  

  湯老師和我同屬馬,他大我36歲。所以,說起和湯老師的感情,我覺得我們既是師生又情同父女。2003年底湯老師就退休回到老家——安徽黃山,雖然常有聯(lián)系,但我卻直到2012年深秋才找機(jī)會到黃山看望他。

  人都說在西藏工資高,但湯老師一生清貧,退休時回老家都買不起一套房子,我去黃山看望他時還借住在女婿家里。雖已70高齡,身患癌癥,還有嚴(yán)重的腰疾,但湯老師還和在西藏一樣閑不住,興致勃勃在黃山“召集”了幾個在西藏工作過的朋友,帶我去看他家鄉(xiāng)的太平湖,帶我去親手做陶器,帶我去菜市場閑逛,帶我去查濟(jì)古鎮(zhèn)拜訪畫家,帶我看他畫的西藏山水……可惜我們合作的小陶壺在太平湖的島上被猴子們搶了去。記得在拉薩,我還經(jīng)常在湯老師家看他畫黃山風(fēng)光,一氣呵成、水氣淋漓,真是極美。而回到了黃山腳下,我在他的畫室卻看不到一幅黃山的畫作,滿眼全是西藏的山水,西藏的人物,西藏的風(fēng)光,西藏的記憶……最讓我親切與感動的,是湯老師每幅畫的落款署名都是“西藏日報記者湯己生”。

  “西藏日報記者湯己生”,這9個字,蘊(yùn)含著他對西藏,對西藏日報怎樣的深情?。?!

  記得那天看完畫,湯老師帶我坐公交去黃山老街吃飯。他慢慢從口袋里摸出兩個一元的硬幣遞給我,溫和地說:“我已經(jīng)70歲了,坐公交不要錢了。你一會兒上了車,就把這兩個硬幣投到里面……”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在他的面前,我永遠(yuǎn)不會是一個“見多識廣”的老記者,而是一個被照顧、被疼愛的孩子!

  在黃山?jīng)]呆幾天,我就要趕去北京出差。湯老師又像照顧孩子一樣,把我送到汽車站,排隊給我買車票,帶我上車,塞給我家里做的筍干和一根大火腿,我強(qiáng)忍著淚水,等車慢慢開走,駛出車站……好容易稍稍平復(fù)了心情,手機(jī)屏幕一亮,是湯老師發(fā)來的信息,說他一直在汽車站坐著沒走,因為忘了給我買瓶水,而難受內(nèi)疚……

  還記得我極喜歡黃山腳下的風(fēng)光人情,給湯老師說想以后定居于此,湯老師開玩笑說可以把農(nóng)村老家的房子修繕一下給我住。而今又是數(shù)年過去,我整天在西藏不知所謂地忙忙碌碌,湯老師卻已經(jīng)77歲了,昔年一起下鄉(xiāng)采訪的情景固然歷歷在目,而定居黃山腳下的夢想不知何時實現(xiàn),時節(jié)不居而年命如流,真想問一句時光都去哪兒了?

  還好,此刻我在拉薩的電腦前寫作,抬頭就看到墻壁上依然是15年前湯老師送我的畫:自然是西藏的山水,但渾厚的大山如同一摞摞書本堆積而成,山腳下是江水蜿蜒,瑪尼堆、風(fēng)馬旗旁邊有人們的歡聲笑語……湯老師送我畫的時候說,做記者當(dāng)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所以畫一幅“書山”送給你作為勉勵。

  我極喜歡湯老師的畫風(fēng),但我不想評論湯老師繪畫的藝術(shù)成就,一來畢竟外行,二來也免得被當(dāng)成不負(fù)責(zé)任的贊美。我只想說,如果你只注重國畫的技法,只想抱獵奇的想法看西藏的山水畫,只想隨便翻翻一本畫冊打發(fā)時間,那你完全可以不看湯老師的畫。

  而如果,如果你恰好也熱愛西藏的山水,熱愛西藏的風(fēng)物,熱愛西藏的人民——那一定看看湯老師的畫吧!那不光是一個老畫家筆下的西藏,更是一個老記者心中的高原、夢中的家鄉(xiāng)!

  和眾多老西藏一樣,雖然退休回到了內(nèi)地,但我相信,湯老師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雪域高原!

  忽然想起來,前些年有些內(nèi)地的畫商很欣賞湯老師國畫的藝術(shù)成就,愿意把他的畫展覽出售。清貧的湯老師雖然經(jīng)常隨手送人字畫,但要把心愛的畫出售卻舍不得,三更半夜跑到展柜前看,生怕畫被人買走?!m然畫得極好極多,卻沒有靠畫畫發(fā)財?shù)拿?,只能在安徽黃山的畫室里,守著這些雪域風(fēng)光的山水,一夜夜夢回高原……

  (注:本文為湯己生畫集《山水西藏》的序言)

(責(zé)編: 常邦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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