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記》:人文與自然的“雙向奔赴”
作為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人物、故事和場景,均是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要素,當前很多小說,在人物刻畫和故事講述方面絞盡腦汁,但是對自然場景的再現(xiàn),要么是輕描淡寫,要么是潦草不堪。所以有人感嘆,自然場景是什么時候在當代小說中退場的?在很多中外經典小說中,自然場景往往為小說加分添彩。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是在一定的自然場景中演繹的,淡化自然場景的描寫,不僅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遺憾,深層次講也是自然認知的迷失。
賈平凹的最新長篇筆記小說《秦嶺記》,開宗明義,將自然場景推到了敘事的臺前,山川河流草木飛鳥走獸,成為小說文本的最大看點,而所有的人物隱身于自然世界。不得不說,這部小說是作家對自然的再度回歸,也是當前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自然轉向。重返自然、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這是時代賦予文學的新使命,也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機遇和新路向。
秦嶺深情,藏在骨子里
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已近50年的賈平凹,是從陜南農村走出來的作家,從小對自然萬物充滿好奇。他青少年生活的地域,也算是秦嶺的一部分。他的創(chuàng)作中,對自然的觀察和描寫一以貫之,并且都有精彩細膩的表達,如《浮躁》《商州》《高老莊》《懷念狼》《古爐》《山本》《秦腔》等作品中,自然都是不可缺少的部分,人和自然交融共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秦嶺記》這部小說,是作家對自然的集中和深度的思考,是文學自然觀的一次整體亮相。
《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秦嶺中人與自然的近60個故事,其中有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有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還有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的物事、人事、史事。小說中,既寫秦嶺的天文地理、村落山民、鳥獸蟲魚,也寫花草樹木和人生之悟。閱讀中不難看出:這部小說既有《山海經》《聊齋志異》等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基因,也蘊含著作家生長于斯的生命密碼,其境界開闊深遠、筆法搖曳多姿。在寫作風格上,小說借鑒了散文更加自由的表達,多點透視成為小說的鮮明特征。
對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而言,創(chuàng)作中要充分考慮自然、環(huán)境和地域因素,這些因素在某種程度上講,讓作品最后形成獨特的氣質和面相。對于這一點,賈平凹深以為然。2017年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山本》時,他說秦嶺是“一條龍脈,橫亙在那里,提攜了黃河長江,統(tǒng)領著北方南方”。2021年創(chuàng)作《秦嶺記》收官之時,他反倒不知如何去描述秦嶺,“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在寫秦嶺,寫它歷史的光榮和苦難,寫它現(xiàn)實的振興和憂患,寫它山水草木和飛禽走獸的形勝,寫它儒釋道加紅色革命的精神。先還是著眼于秦嶺里的商州,后是放大到整個秦嶺。如果概括一句話,那就是:秦嶺和秦嶺里的我?!边@不難看出,作家對秦嶺的深情,藏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
色彩斑斕的“野居圖”
無論小說還是散文,賈平凹所寫的故事,皆發(fā)生于文學地理意義上之秦嶺南北,而中國大歷史之重要事件,亦大多發(fā)生于此。為了寫小說,在數(shù)年時間里,他去過秦嶺起脈的昆侖;去過太白山和華山;去過從太白山到華山之間的七十二道峪,還有商洛境內的天竺山和商山。但是在他看來,這和秦嶺的瑰麗與磅礴都不能相提并論。在秦嶺里行走,賈平凹能體會到一只鳥飛進樹林子是什么狀態(tài),一棵草長在溝壑里是什么狀況。他的筆端對準秦嶺,既寫自然的秦嶺,也寫人文的秦嶺,有“雙向奔赴”之感。自然的秦嶺綠水青山、物產豐富,就是一座大型的寶藏。對自然秦嶺的文學呈現(xiàn),他當然不會直奔主題,更不會簡單表達熱愛之情,而是如數(shù)家珍,對秦嶺風物進行記錄。這種記錄,不是學者們田野調查式的數(shù)據(jù)采集,而是發(fā)揮文學無與倫比的想象力,加之直面現(xiàn)實的反思精神。
秦嶺對賈平凹而言,就是一幅色彩斑斕的“野居圖”?!肚貛X記》的每一行字,感覺都是有生機的、奔騰的,這樣的小說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快讀,而是要安靜下來慢慢品。小說開篇,寫到秦嶺有一條倒流河,河流一般是由西往東流淌,而這條河由東向西。倒流河邊有一座白烏山,山是一塊整石形成,山上只生長楷樹和模樹。如此特殊的河和山,其實是為整部小說定調:秦嶺的一切是不凡的,自然萬物的各種故事在這里輪番上演。小說中寫到,有一棵古銀杏樹,原本被老人照看得挺好的,可一個商人絞盡腦汁雇人砍掉,而在運輸途中,一系列離奇的遭遇讓商人不寒而栗,他于是悟出一個道理:古樹雖不會說話,但也有生命的氣場,糟蹋古樹必遭天譴。小說中沒有多余的感慨和議論,在敘事中表達一種質樸的自然觀:人與自然萬物其實就是生命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的平衡若破壞了,就會遭到自然的懲戒。
連綿起伏的秦嶺,不僅樹木繁茂,也是動物們的樂園。《秦嶺記》對于動物有精彩的描寫。小說中寫到,在秦嶺南坡,一個接一個的村落,質樸的山民一代又一代在此安居,這里常有各種動物出沒?!霸诤诎档纳钐幱辛嗽S多星星,光點微小,還是一對一對的,游移不定。那不是星星,是星星的眼睛,要么是狐貍,要么是獐子或獾?!比绻f這樣寫動物還算中規(guī)中矩,接下來的描寫,想象豐富,讀來讓人腦洞大開,“他面前是一只鵝,鵝在叫著自己的名字……一頭豬前腿搭在圈墻上,哼哼唧唧在笑?!睌M人的手法,把動物寫得惟妙惟肖,盡管顯得夸張,但在這山林的語境中恰到好處。在賈平凹的眼里,樹也好、動物也罷,都通人性,都能和人交流。這從另外一個方面可以看出,人在自然萬物面前,根本就沒有什么優(yōu)越感,人就是自然物種中平等的一分子。
時代呼喚自然主題力作
《秦嶺記》呈現(xiàn)出的自然與人,就如同一個魔幻而傳奇的萬花筒:能聽懂人話的忠犬;高僧進入便會流出泉水的山洞;人抱著哭,葉子就會一起流眼淚的皂角樹;可以進入別人夢境的小職員……小說中,類似這樣看上去匪夷所思的人、動物、植物比比皆是。在現(xiàn)實的自然世界里,自然萬物看上去是平凡的、不足為奇的,而在賈平凹的筆下,自然界一切生命的進場和退場,都自有安排。
這部自然主題濃郁的小說,讓筆者更加感受到好奇心和想象力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地位?!肚貛X記》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既寫實又高遠,語言樸拙、穩(wěn)健,充分彰顯出一位作家老到的文學內功。寫好中國文字的每一個句子,是賈平凹的座右銘?!安徽撌侨耸谦F,是花木,是莊稼,為人就把人做好,為獸就把獸做好,為花木就開枝散葉,把花開艷,為莊稼就把苗稈子長壯,盡量結出長穗,顆粒飽滿?!边@形象生動的比喻,值得所有作家去仔細揣摩。
賈平凹不是專門的自然文學作家,但是自然世界在《秦嶺記》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若一個人不經常在自然中行走,對自然萬物不夠友善,就不會寫出這樣接地氣、沾露珠的力作。筆者無意給賈平凹和這部小說貼上自然文學的標簽,可是他書寫自然的情懷和智慧,足以令人折服。
時代呼喚自然主題的力作。對自然的重視和關注,是因為我們身邊的自然環(huán)境曾經受到人為的踐踏,如今全社會高度重視自然環(huán)境的治理和修復,小說中的秦嶺在現(xiàn)實中也經歷過這樣的遭遇。書寫環(huán)境之變、彰顯自然之美,是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中之義,至于用怎樣的視角表現(xiàn)自然,那就各顯神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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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河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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