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作品版:鷺鳴星湖
作者:熊育群
湖面突然開闊,遠遠的山脈青綠如黛,云霧繚繞。七星巖高聳,一頭向上,一頭向下,水上水下綠樹攀緣,云朵一片一片掠過,陰影也在水下的山峰一次次涂抹。
大雨剛過,荷葉上雨珠似珍珠亂滾,濕潤的空氣里荷香陣陣,一縷縷一股股一團團的溽熱亦如這襲人的清香,不甘于涼爽的覆蓋,提醒著今日立夏的節(jié)氣。的確,肇慶這樣涼快的天氣稀有。
喧囂的都市隱退了。星湖濕地公園地處市中心,卻不見高樓大廈,不聞車水馬龍,呈現(xiàn)出一派天然的山水。聽著船頭犁開水面的“嘩嘩”聲,野鴨一頭扎進湖中,蕩起圈圈漣漪,偶爾一聲鳴叫,在葦草間回蕩。
清澈的湖水中,水草在抵近水面時將頭齊齊低垂下去,柔順又謙遜,船就懸在草叢上,烏云一樣拂過。大地像鏡面一樣展開,向著長堤與島上的榕樹、落羽杉、黃槿、水翁、棕櫚延伸,直伸展到遠處的山脈與江河。
天一會兒晴一會兒雨,一時云翳飄拂,一時晴光瀲滟,湖光山色變幻莫測。碧波之上,觀山水之變,體會節(jié)氣的須臾轉(zhuǎn)換,時空像風一樣被觸及,清歡中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惆悵。
“偷得天河水,灌此滿湖星”。四十年前,光未然偕周揚、夏衍、林默涵、李季、韋君宜、杜埃同游星湖,于玉屏巖題刻詩句。“天河水”便是西江水。西江劈開北嶺山脈,由山陰流入南面盆地,在此形成了一片濕地。這便是嶺南名郡端州所在之地。西江水浸潤巖層,孕育出端硯石,自唐至今,中國的文化被端硯浸染出濃重的墨跡。
“煙帶龍?zhí)栋?,霞分鳥道紅”。這是李商隱在桂林寫的詩句。山水畫大師黎雄才三十年前揮毫,在山壁上寫下這句詩,他是以家鄉(xiāng)風景自比桂林山水吧,也許還想起了詩中濃烈的鄉(xiāng)思。83歲的老人來到了家鄉(xiāng),那種鄉(xiāng)愁是外人難以體悟的。
時至正午,陽光直射,光芒淡白而強烈。夏至日,大地上不見投影。天空呈現(xiàn)出動人心魂的瓦藍,堆雪的云,悠悠飄移,形態(tài)各異,有一種山長水闊的感動。
想到王維、蘇東坡、楊萬里的詩,那些來自中原與江南的田園山水詩境,與四季、與二十四個節(jié)氣相連接。嶺南卻無四季,草木常綠,綠肥紅也肥,南粵屬于另一種季候與地理,二十四個節(jié)氣中,一半的節(jié)氣并不鮮明。
但夏至卻很典型,因為肇慶就在北回歸線上。正如王維寫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夏天的鳳尾竹與芭蕉葉綠得厚重綠得純正,而田田荷葉馥郁清香,正是蘇東坡的“微雨過,小荷翻”,曠野之上,蓁蓁草木里,蟬鳴起伏,勾起人夏天的回憶。
星湖上,銀色之光從天空劃過,鳥羽如片片飛舞的雪花,亦如剪碎的陽光,紛紜灼目。這是湖上最動人的時光,招鳥島、云起島、小瀛洲棲滿了夜鷺、白鷺、蒼鷺、池鷺,它們鳴囀、起落。榕樹、黃槿、水翁樹,枯枝搭的鳥窩比比皆是,落羽杉上,紛紛揚揚落滿鳥影。這里是一個鳥的天堂。
我久久凝視著白鷺,想起了那個初夏的夜晚,白鷺像夢境一樣降臨。那晚之后,白鷺于我不再是普通之鳥,而是一個神秘世界的精靈。
那是廣西三江程陽的侗家山寨,我進木樓找水喝,一只白鷺突然向我哀鳴,叫聲里飽含絕望和恐懼。
燈光下,它全身雪白,有仙鶴一樣的腿,黑色的喙又尖又長,那雙像句號一樣圓的眼睛,望著靠近的我,猶疑、驚慌又企求。在藍色夜幕里,它全身散發(fā)出銀色光輝,絕世而驚人的美麗,讓一間鄉(xiāng)村木樓充滿了不凡的氣息。
它飛了起來,不肯輕易信任。幾次試探后,它才把自己柔軟的身體靠在我的掌心,哀鳴著向我求救,眼里蓄滿了難以抑制的哀傷。黑色的眼睛流不出眼淚,卻分明溢著淚光。它的胸部劇烈起伏,在我的手掌中像只抽動的風箱。它是怎樣的疼痛抑或灼痛?
我看到了它長喙上的鮮血,伴著急切的聲音,從口中往外涌。它開始嘔吐,吐出帶血的蟲子與胃液。我在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它先前吐出的大量的血和小魚蝦——在我進門之前,它在沉默中獨自承受著傷痛,堅強得沒有發(fā)出一點聲息。
鳥聲“呀——呀——”在那個寧靜的夜晚凄厲地呼叫,它是那么驚心動魄,從來沒有什么聲音這么凄涼。
我從它的叫聲中感受到——它把自己活命的唯一希望寄托于我,它完全信任了人。
鳥受的是內(nèi)傷。是因為稻田里的農(nóng)藥?還是因為人的攻擊?
主人聽到木屋里的聲音從地坪進房了,對鳥的舉動大為驚訝。在詢問原因與救治辦法無果的情況下,為了鳥不再受到傷害,我把它從窗口拋向了山下。白鷺像一片樹葉飄落,它沒有掙扎,它最后的力氣在與我相遇的時候已經(jīng)用盡了!
一個生命在走到最后一刻把它唯一的一點期望給了我——它那雙爪緊緊抓住我的手腕,直扎得我疼痛難忍,我卻把它丟下了山崖。我突然意識到——大自然也充滿著危險,就是草叢中的一條蛇也能把它吞掉。
鳥再也沒有聲息,像死寂了一般。
從此,我陷入了自責。我曾捫心自問:我真的要去救那只鳥嗎?把它從偏僻的鄉(xiāng)村抱到縣城醫(yī)院,叩開醫(yī)院的大門,叫醒一個睡夢中的醫(yī)生,要他搶救一只鳥?一只鳥引出的愛心似乎還不夠。
但是,如果白鷺向我訴說,我聽懂了它的語言,結(jié)果又會如何?我想我一定會把它抱到醫(yī)院去。
而此刻,白鷺的叫聲在星湖歡快地響起,我靜靜地聽著它們一聲聲鳴叫,鳴囀繁復(fù)的聲音遠遠超過人類的發(fā)音,我一遍遍琢磨、揣測,試圖進入另一個語言的世界,但除了從叫聲里感受到歡愉的情感,我一點都讀不懂那些交流的信息。
船靠近云起島,樹上的白鷺一只只飛離,只有膽大的幾只還站在樹梢上,朝著我叫,或是無視,它們是在表示自己的勇敢或者抗議嗎?我本無意打擾,之所以靠近,是對鳥的“家”有一種抑制不住一探究竟的沖動。
令我驚訝的是,樹林里竟然找不到一個像樣的鳥巢,樹枝上只有稀稀拉拉幾根枯枝,地上落滿鳥糞,一股臭氣撲鼻而來。白鷺從天地間的精靈回到了動物的世界,巢穴如此簡陋,如此荒涼。暴雨來了,它們怎么辦?臺風頻襲,又藏身何處?我對白鷺了解實在太少了。
我曾在泰山看到過兩個巨大的鳥巢,即便最大最厚的鳥巢也是簡陋的,會漏下天光,無法遮風避雨。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人類的房屋,星湖周圍,城市擴張,樓宇一個年代比一個年代建筑得豪華。人類不僅追求住得舒適,還追求豪華時尚,甚至攀比,連墻也用木頭和皮革包裹起來了。相比鳥兒只取幾根凋落的枯枝,我們向大自然的索取是不是過多了?我們消耗著地球的資源,也耗上了自己一生的精力,房屋早成了人的囚籠。
鳥巢千萬年不曾變化,鳥兒不為巢所累,它們四海為家,在天地間飛翔。它們成了這個世界自由的象征。
星湖的鳥一年比一年增多。肇慶的江、湖、濕地、森林和四季如春的氣候,引來了無數(shù)的鳥類。鼎湖山、沙浦鎮(zhèn)都成了鳥的天堂,尤其是都市中的星湖,鳥與人類共居的景象,詩化了多少人的晨昏與夢境,人們重溫天籟,體悟著日常生活里的詩情畫意。
這些觸動人心靈的詩意棲居,也融入了端硯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中,日月光華,秋霧朝露,群鳥振翮,雕刻于石面,無不散發(fā)出濃郁的亞熱帶氣味、海洋的氣息和南方粗獷原生的生活氣象。端硯,濃縮了萬千世界。
太陽落山,余暉使山巒變?yōu)樽纤{色剪影。白鷺歸巢,夜鷺離枝,泛舟湖上,與山水一起沉入黑夜,星漢燦爛,如出水中。
我欲做一個鳥兒的夢,洪荒之夢,在星移斗轉(zhuǎn)間,不沾半點紅塵,體悟自然的禪意,只作濠濮間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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