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詩人楊萬里
作者:吳洋(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副教授)
1927年,胡適的《國語文學(xué)史》講義稿出版。在這部講義稿中,胡適指出“詩到南宋,方才把北宋詩‘做詩如說話’的趨勢,完全表現(xiàn)出來。故南宋的詩可以算是白話詩的中興?!蹦纤沃信d四大詩人中,除尤袤因詩作保留下來的很少存而不論之外,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都被胡適直接稱作了白話詩人。從詩歌的風格和詩學(xué)理念上來看,最符合這一稱謂的,則非楊萬里莫屬。
楊萬里(1127-1206),字廷秀,在當時和后世以詩文著稱,然而《宋史》將他列入《儒林傳》。紹興三十年(1160),楊萬里調(diào)任永州零陵縣(今湖南零陵縣)丞,以弟子禮謁見貶謫至此的張浚,“浚勉以正心誠意之學(xué),萬里服其教終身,乃名讀書之室曰誠齋”(《宋史·楊萬里傳》)。楊萬里的“誠齋”之號由此而來,也因此,后世多以理學(xué)家視之。《宋元學(xué)案》干脆將楊萬里列為程頤的三傳弟子。然而在經(jīng)學(xué)和理學(xué)上,楊萬里并未有太多發(fā)明,其主要精力投入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乃至自成“誠齋體”,在當時即享譽詩壇,陸游曾說“文章有定價,議論有至公。我不如誠齋,此評天下同”(《謝王子林判院惠詩編》),項安世也說:“誠齋四海一先生,詩滿江湖以字行”(《送楊主簿》)。相反,作為理學(xué)巨擘的朱熹則對楊萬里專力為詩的做法頗不以為然。《朱子語類》中就記錄朱熹有評論云:“不知窮年窮月做得那詩要作何用?江西之詩,自山谷一變至楊廷秀,又再變,遂至于此。”朱熹還認為“作詩間以數(shù)句適懷亦不妨。但不用多作,蓋便是陷溺爾。”朱熹把專力為詩看作是對為學(xué)和涵養(yǎng)心性的妨礙,而楊萬里在某種意義上則似乎把作詩當作了理學(xué)的實踐。
楊萬里在其《論詩》一文中說:“《詩》也者,矯天下之具也”,“圣人引天下之眾,以議天下之善、不善,此《詩》之所以作也。故《詩》也者,收天下之肆者也。”他認為《詩經(jīng)》是利用輿論引導(dǎo)天下去惡向善的重要工具,寫作詩歌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約束人心、矯正天下、復(fù)歸于善。這種觀念其實就是對孔子所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的發(fā)揮。楊萬里專力創(chuàng)作并樹立起一種嶄新的詩歌范式。
宋代學(xué)者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乙編卷三中有“活處觀理”一條:
古人觀理,每于活處看。故《詩》曰:“鳶飛戾天,魚躍于淵?!狈蜃釉唬骸笆耪呷缢狗颍簧釙円?。”又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孟子曰:“觀水有術(shù)。必觀其瀾?!庇衷唬骸霸慈旎欤簧釙円?。”明道不除窗前草,欲觀其意思與自家一般。又養(yǎng)小魚,欲觀其自得意,皆是于活處看。故曰:“觀我生,觀其生。”又曰:“復(fù)其見天地之心。”學(xué)者能如是觀理,胸襟不患不開闊,氣象不患不和平。
此一條雖是泛論,卻體現(xiàn)了宋代學(xué)者于活生生的自然萬物中尋求天理與人心之靈犀一點的精神追求,同時也完全可以作為楊萬里詩歌的絕佳注腳?!耙姾醣碚咦骱趵?,形于事者發(fā)于心。其外寂然,其中森然”(楊萬里《庸言》),自然的變化與萬物的生命中,天理流淌,對于楊萬里來說,詩歌是“抓拍”自然萬物真相的手段,然而如何取景、如何剪裁,無不體現(xiàn)出自然萬物與人之理性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通過詩歌去感悟那一剎那所蘊含或推衍出的天理則無異于“道問學(xué)”的實踐?!罢\齋體”的特色與趣味也正在于此。請看下面這四首詩: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桂源鋪》)
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終夜鳴。流到溪前無半語,在山做得許多聲。(《宿靈鷲禪寺》二首其二)
嶺下看山似伏濤,見人上嶺旋爭豪。一登一陟一回顧,我腳高時他更高。(《過上湖嶺望招賢江南北山》四首其二)
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正入萬山圍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過松源晨炊漆公店》六首其五)
前兩首均以山中水聲開頭,然而一首寫溪水,落筆在其形,展現(xiàn)出難以遏制的生命活力和昂揚的精神;而另一首寫泉水,依然落筆在其聲,表現(xiàn)的則是鄉(xiāng)愿的虛偽面貌。后兩首寫山行,一首上山寫山與人爭勝,一首下山寫山與人調(diào)笑,但總之是人敗給了山。這四首詩,寫聲音、寫動作,讀者如耳聞親見,因此錢鍾書先生說“誠齋善寫生”“如攝影之快鏡”(《談藝錄》)。除此之外,四首詩就眼前景物寫起,或詼諧、或慷慨、或譏諷,用擬人的手法,幾乎毫無障礙地將自然之景過渡到人間百味。
在句法上,楊萬里沒有采用傳統(tǒng)“文言”詩歌中以名詞為主要結(jié)構(gòu)的方法,轉(zhuǎn)而以動詞作為主要支撐點,這種句法使得“誠齋體”如同一部“停格動畫”,它帶給讀者的是時間維度上的縱深感和一種具有戲劇性的情感體驗,相比于傳統(tǒng)“文言”詩歌工穩(wěn)的留白句法,楊萬里的詩歌顯得更具生活氣息與活力,也更加吸引讀者去探索其情節(jié)演進的結(jié)果。除此之外,楊萬里大量運用“白話”詞匯,在格律的框架內(nèi),尋求更具效果和更加生動的表達方式。以上四首詩中,作“觀看”意的“看”字是六朝之后產(chǎn)生的俗語詞,“喜歡”“前頭”“圍子”是六朝或者唐以后才出現(xiàn)的俗語詞,“攔得”“到得”“做得”“賺得”等放在動詞后面做助詞的“得”字句也是唐以后產(chǎn)生的俗語。除此以外,楊萬里詩中運用俗語詞的比比皆是,比如“詩僧遮莫更禪僧”“儂今去處渠知么”(《送鄉(xiāng)僧德璘二首》)、“問路無多子”(《晨炊皂徑》)、“若問山僧作么生”(《送曾無逸入為掌故》)等等。
楊萬里曾經(jīng)說:“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曾經(jīng)前輩取镕,乃可因承爾。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里許’‘若個’之類是也”(《答盧誼伯書》)。楊萬里往往采用前人已經(jīng)在詩歌中使用過的、經(jīng)過時間淘洗后的俗語詞入詩。這一做法,避免了流行語匯對于詩歌的個性表達所造成的傷害,也保持了詩歌與庸常的應(yīng)有距離,隱然有梳理并繼承“白話”傳統(tǒng)之意。
據(jù)楊萬里在《誠齋荊溪集序》中自述,其詩初學(xué)“江西詩派”諸人,后學(xué)陳師道五律,后又轉(zhuǎn)學(xué)王安石七絕,后又學(xué)晚唐絕句,到淳熙五年(1178),楊萬里忽然徹悟,辭謝眾人,“皆不敢學(xué),而后欣如也”,作詩“瀏瀏焉,無復(fù)前日之軋軋矣”。楊萬里還在《跋徐恭仲省干近詩》中說:“傳派傳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風流。黃陳籬下休安腳,陶謝行前更出頭?!憋@然,楊萬里試圖擺脫江西詩派乃至晚唐詩人的影響,然而,這又談何容易,其難以推脫友人之請為作《江西宗派詩序》,又作《江西續(xù)派二曾居士詩集序》,后來劉克莊在《茶山誠齋詩選序》中干脆要把楊萬里補入江西詩派當中。
楊萬里平生不喜佛教,他曾說“予不知佛書,且不解福田利益事也。所知者,儒書耳”(《石泉寺經(jīng)藏記》)。然而郭紹虞先生就曾經(jīng)指出楊萬里論詩“頗帶禪味”,如:
不分唐人與半山,無端橫欲割詩壇。半山便遣能參透,猶有唐人是一關(guān)。(《讀唐人及半山詩》)
要知詩客參江西,政是禪客參曹溪。不到南華與修水,于何傳法更傳衣。(《送分寧主簿羅宏材秩滿入京》)
受業(yè)初參且半山,終須投換晚唐間?!秶L》此去無多子,關(guān)捩挑來秪等閑。(《答徐子材談絕句》)
如此看來,楊萬里對于禪宗相當熟悉,他在詩中所用的“無多子”、“作么生”等俗語詞也多見于禪宗語錄。葛天民曾說:“參禪學(xué)詩無兩法,死蛇解弄活潑潑。……生機語熟卻不排,近代獨有楊誠齋。才高萬古付公論,風月四時輸好懷。知公別具頂門竅,參得徹兮吟得到。趙州禪在口皮邊,淵明詩寫胸中妙”(《寄楊誠齋》)。葛氏所論頗得“誠齋體”之三昧。“語熟”正是“白話”之意,“生機”則是其“活處觀理”,“不排”則是其句法之巧妙周到?!帮L月”句與“淵明”句則指其善于捕捉自然萬物之真相,“趙州禪”句因楊萬里有“句法天難秘,工夫子但加。參時且柏樹,悟罷豈桃花”(《和李天麟二首》)詩,詩用趙州從諗“庭前柏樹子”公案和靈云志勤見桃花悟道之典故,“趙州禪”各種參禪話頭如“吃茶去”、“洗缽盂去”等膾炙人口且極具生活氣息,也非常符合楊萬里詩歌中從生活瑣事見天理流行之趣味。
總而言之,楊萬里的“誠齋體”,其所受影響不僅來自其所服膺的理學(xué)觀念,同時還受到江西詩派理念的影響,也受到禪宗法門的潛移默化。楊萬里是“白話”詩歌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者。其“白話”的資源,來自唐宋詩歌與禪宗語錄以及當時的語法習(xí)慣。楊萬里大膽嘗試以動詞為主要支撐點的句法,令那些經(jīng)過熔煉淘洗的俗語詞與句法緊密配合,用最接近口語的方式完成了古典詩歌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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