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匯
【中國故事】
作者:趙學儒(中國水利作協(xié)副主席)
今年年初,河南省水利廳的申同志介紹,“引漳入林”即紅旗渠的所在地林州市用上了長江水。他建議我去采訪一下。我的腦海立即出現(xiàn)一幅壯景:蜿蜒起伏的太行山下,凸凸凹凹的深山區(qū)里,紅旗渠與南水北調在那里握手,漳河水與長江水在那里匯合。4月5日前后,恰是紅旗渠通水紀念時段,我至此見證了江河匯的奇跡。
1
無人機的翅膀在空中盤旋,紅旗渠的影像在手機屏移動。
群山逶迤,溝谷縱橫,紅旗渠如一條綠帶蜿蜒而行,或掛在山腰,隨彎就彎;或懸在空中,擦肩白云;或鉆山入洞,又蟒蛇出穴。引水閘、安全洞、空心壩、青年洞、放水閘,被綠帶子串聯(lián)起來,成了游人參觀的風景。渠岸上,各路游人團團簇簇,各色服飾爭奇斗妍。紅旗渠又像一棵橫臥的大樹,枝干上生出許多杈來,延伸到廠里村里或田里。正值吐翠返青的時候,連片的小麥已經(jīng)綠油油半尺來高。
紅旗渠的故事,盡管已經(jīng)講了很多,但我還是走訪了幾位建設者。
任羊成已經(jīng)95歲了。他戴了一頂青色的檐帽,穿一身青色的衣服,坐在夕陽下大門口的輪椅上。他見我來了,身子動了動,卻沒有站起來。我握住他的手,感覺熱乎乎的。我并沒有提問,他也沒有回答,我們彼此的微笑,都在重復昨天的故事。當今天真正見到本人時,當年那個腰系麻繩,手持鐵釬,身在空中排危除險的“懸崖舞者”,原來就是他!被飛石砸掉的幾顆牙齒,已經(jīng)換上了潔白整齊的假牙,和臉龐一起笑呢。
當年那個13歲的張買江已經(jīng)75歲了,“小不點”長成了“大個子”,說話聲高氣粗。1965年4月28日傍晚,修建紅旗渠的父親張運仁,被飛來的炮石擊中腦殼,應聲倒地,再沒站起。把父親埋葬后,母親趙翠英對小買江說:“修水渠,人人有份,你爹走了咱家就沒人了,等把水引過來咱有臉喝嗎?快去頂替你爹修渠!”張買江帶上母親蒸好的干糧,來到工地,卻被大人勸回了家。母親立刻拉上張買江來到工地,對楊書記說:“你們不留下買江,我也不走了,咱一起干!”見母親態(tài)度堅決,大人們就留下了他。個小力氣也小,安排他當“炮手”,他把炸藥當炒面吃下去,肚子里翻江倒海卻不敢告訴別人。他有股琢磨勁,自己弄出一套點炮排險的方法,受到指揮部的表揚。我正采訪他時,有電話打過來,請這位“零學歷”的老人到大學講課。
郭秋英比張買江小了一歲。她出生在“水磨山村”,修紅旗渠時,村里規(guī)定不讓女人去,主要還是考慮活重、危險,女人吃不消。18歲的郭秋英一陣風地找到村干部,說:“解決我們的吃水問題,我們不能不去!”村干部輕蔑地笑了笑。郭秋英抬高了聲音說:“你別小瞧我們女人。我可以帶姑娘們一起上,人多力量大!”圍過來的姑娘們也幫郭秋英說話。郭秋英對村干部說:“我們掰個手腕,以輸贏賭去留?”村干部毫不猶豫,出手應戰(zhàn)。倆人把胳膊肘戳在辦公的石板上,各自較勁、臉紅脖子粗,幾經(jīng)反轉后,郭秋英把村干部的腕子牢牢按壓在石板上。見了分曉,倆人松手的瞬間,郭秋英猛然把村干部的手在石板上狠磕了一下,村干部連連叫疼,姑娘們哈哈大笑。這就是那個掄大錘左右開弓、推小車健步如飛的鐵姑娘隊隊長。
1965年4月5日,紅旗渠總干渠建成通水,漳河水流入了林州大地。通水后,林州告別了過去“十年九旱,水貴如油”的苦難歷史,實現(xiàn)了“渠繞山頭,水遍地流;旱澇不怕,年年豐收”的美好夢想。
但是,當?shù)厝嗽缇筒怀约t旗渠的水了!比如,廟荒村——
2
樹繞村莊,水滿陂塘。
倚東風,豪興徜徉。
小園幾許,收盡春光。
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遠遠圍墻,隱隱茅堂。
…………
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北宋詩人秦觀,早在《行香子·樹繞村莊》中,這樣描繪了村里的春光。廟荒村村口,白板黑字、端端正正,寫著這首詩文。
廟荒村就在山下,戶不足三百,人不夠一千,普普通通,卻是鄉(xiāng)村旅游特色村。路標指向“游客服務中心”“廟荒村委會”。入村的路是嶄新的,一水的石板路,別墅成排。別墅都保持著原石的外墻,只在邊裙加了紅磚的墻飾。木制的仿古門樓外,家家砌了藍磚青瓦的花墻。門口一側,懸掛著“渠畔人家”、“觀水小苑”諸多民宿牌子。
紅旗渠穿廟荒村而過,渠水汩汩。村后是起伏的山脈,村里除了石板別墅,還有參天的樹木,樹上有鳥兒叫喚。還有阡陌縱橫的道路,路上有行人或車輛往來。還有五顏六色的春花,花蕊中有蜜蜂嚶嚶起舞。傍晚時分,遠處的山朦朧如黛,近處的莊清晰若新,腳下的流水汩汩似歌。
村黨支部書記是一位女同志,姓郁,穿一件紅色薄毛衣,清秀的臉上帶著微笑。她把我們帶到辦公室,卻不停地打起電話來。她道一聲“對不起”,說是談村里的一個大項目。我自行瀏覽墻壁上的展板,有文字有圖像。標題《鞏固脫貧攻堅成果,有效銜接鄉(xiāng)村振興》。標題下的表格里,有村返貧致貧責任組成員名單、工作職責、工作流程。圖像是一棵幸福樹,樹上結出的是十幾位老人燦爛的笑臉。
郁支書說,1986年她從西家凹村嫁過來,山下有一眼小井,村里人從小井里打水喝,但是打水的人多了,水就沒有了。1992年,他們開始喝山泉水,三五戶人家接管子從關嶺溝引水,但是逢了天旱少雨,那邊的水就流不過來了。廟荒村脫貧后,民宿明顯增多,用水量增加,就從弓上水庫引水,通過城鄉(xiāng)供水服務中心統(tǒng)一供水,但供水要分時段,水多時多供,水少時就少供甚至不供水。
紅旗渠渠幫一處,伸出一條平展的石板,是修建紅旗渠時留給村里人提水用的平臺。一頭固牢在幫內,一頭懸在渠上,人可以站在臺上打水提水。如今,提水的作用早已遠去,它成了人們回憶的一個觸點。
像廟荒村這樣,守著紅旗渠沒吃渠水的,還有止方村——
3
“晚飯去哪吃呀?”
“去渠畔路呀!”
這是林州市民的口頭禪。隨著林州市民宿的發(fā)展,紅旗渠畔的幾個村,成了遠近聞名的打卡地。每逢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
吃過晚飯,夜訪渠畔的村莊。輝煌燈火的簇擁下,村子的牌樓高高聳起。牌樓下,橫臥一尊石碑,上書“止方村”大字。石碑后面有幾個婦女手端大碗,邊吃邊聊,見我用手機來拍攝碑文,就都讓開去。同行的小秦對我說,這里有“飯十里”的風俗,人們常常在街上邊吃邊聊。
燈光如晝,碑文可見。
“溯古知源,民德歸厚。吾村‘止方’,名字‘紙坊’。今村之西北,值太行山麓,曾有澗泉聚匯,紅蓮綠葦之美景,先賢以此天之殊賜,外求造紙之術,歸而建坊。清初,有郭、李兩氏先祖遷居至此,得見此景,便以‘紙坊’名之,至重修林縣志簡記‘止方’……吾村秉太行之雄偉,承天河之靈秀,得國策之力扶,共譜鄉(xiāng)村振興之時代鴻篇?!?/p>
拍攝完成,轉過身來,我和小秦沿“止方街”漫步。
街上鋪了青石板,清幽又古樸。街道兩旁,有白墻灰瓦、雕花影壁,也有黨建廣場、黨史陳列,還有閃爍著金光的銅雕。一個小孩蹲在爆米花的老人跟前,看老人坐著兩塊磚,一手搖爆米花機器的把,一手拉著小風箱,然后把高壓罐轉到用蛇皮袋縫成的大袋子里,只聽一聲“嘭”響,滿街道飄出爆米花的香味。
街道是隨山勢建成的,由低向高緩緩向前。
一個“飯十里”從胡同出來,把飯和話囫圇到一起,問東問西。她感慨:“過去,我們住的是土坯房,破舊不堪,大街小巷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全是小推車碾出來的土路,坑洼不平,別說跑汽車了,就連自行車都沒法騎?,F(xiàn)在好了,你們看,我在大街上吃飯,也落不上一粒塵土?,F(xiàn)在的這個樣子,那時想都不敢想!”
她一直跟我們到了街道的最高處,也就是“丁”字的頭上?!岸 弊值囊粰M,便是穿村而過的紅旗渠?!岸 弊值囊回Q,恰恰就是我們走過的街道。我們登上渠岸的護墻,低頭可見渠水閃著波光,汩汩流動。俯視這一豎,確有“水往低處流”之妙,紅旗渠的水是可以自流到村里的。
4
上世紀六十年代,林縣十萬人民歷經(jīng)十個春秋,修建了舉世矚目的“人工天河”紅旗渠,緩解了十年九旱的缺水問題。但是,隨著人們生活品質的逐步提升,紅旗渠水更主要用于農(nóng)業(yè)及生產(chǎn)用水。
小郝是林州市水利局的一名干部,全程參與了林州市南水北調工程。他三十出頭,中等個子,說話干脆利落,一路上電話不斷,還鉆空隙回答我的問題。
他說:“紅旗渠是讓人們喝上水,南水北調是讓人們喝上好水!”
2014年12月12日,南水北調中線工程通水。綠油油的長江水流過安陽大渠,沖著岸上的林州人微笑。他們太需要清澈的長江水了!
“水一直是我們的期盼。紅旗渠已‘雪中送炭’,南水北調可‘錦上添花’。必須開辟新的水源,把長江水引入過來;必須提升農(nóng)村供水保障水平,實現(xiàn)城鄉(xiāng)供水同標準、同保障、同服務;必須解決水資源分布不均,城鄉(xiāng)供水矛盾突出的問題!”小郝言簡意賅。
2020年,河南省將包括林州段的安陽西部調水工程列入重點建設項目,從南水北調中線總干渠取水,汩汩清水經(jīng)50.8公里輸水管道,以“水往高處流”的形式,進入林州市第三水廠。
TBM掘進機,起名“紅旗渠號”。2020年9月,它從橫水鎮(zhèn)范家莊始發(fā)鉆入地下,開啟掘進行程。682天后,它穿山越嶺成功到達安陽市殷都區(qū)下堡村。它悄悄地像“土行孫”一樣鉆出地面,輕輕勾勒出“第二條紅旗渠”。2023年1月22日,工程順利通水。
“現(xiàn)在完全是現(xiàn)代化施工!”小郝的激動溢于言表,“農(nóng)歷虎年臘月二十九下午,長江水進入林州市第三水廠。農(nóng)歷兔年正月初一早上即向城區(qū)用戶供水,市民煮餃子用的就是優(yōu)質的長江水?!?/p>
太行山下,綠樹連片。林州大地,麥浪搖曳。紅旗渠的水,淙淙流入麥田;南水北調的長江水,悄悄來到家中。它們,水同源、江同脈、渠同心……
《光明日報》(2023年09月01日 14版)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中國西藏網(wǎng)”或“中國西藏網(wǎng)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中國西藏網(wǎng)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