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調(diào)查】

　　光明日報記者 唐芊爾 光明日報通訊員 趙盈喬

　　近日來，北京中小學四年級、六年級、八年級體測考核陸續(xù)展開。對于學生和家長而言，此次考核非常關鍵，因為這項成績將作為過程性考核的分數(shù)，納入中考體育總成績。

　　九月的一個周末，天空飄著小雨，北京市昌平區(qū)某體育中心的跑道上卻依舊人頭攢動。“預備，跑！”跑道的一角，十幾名孩子被分為幾個小組，在多名教練的指揮下進行50米跑測試。一位在旁等候的家長告訴記者，他的孩子四年級，正在參加體測培訓班?！榜R上要參加體測了，想最后再努把力，能多一分是一分！”九月正值體測考試前夕，記者觀察到，不少家長為孩子報了對體測項目進行針對性訓練的培訓班。小區(qū)、公園、體育場，只要是可以開展跑步、跳繩等運動的場所，無論是工作日還是周末，都能看見孩子們跟著教練鍛煉的身影。

　　體測培訓班為何這么火？花錢報體測培訓班是否有必要？體育鍛煉也能突擊補習嗎？如何才能讓青少年養(yǎng)成真正良好的鍛煉習慣，愛上體育運動？記者就此展開了采訪。

　　“明知是廣告，但的確戳中了家長的內(nèi)心”——

　　體測培訓班成為家長首選

　　“暑假開始，報名體測培訓班的孩子明顯比平時多了許多。”北京市一家體育培訓機構教練陳木木告訴記者：“我們機構平時主要向孩子提供綜合性的體能訓練。但從暑假開始，要求給孩子進行體測訓練的家長越來越多，我們就分不同年級開設了專門的體測培訓班?！?/p>

　　為了在十月份的體測中拿到滿分，海淀區(qū)六年級學生曉琳已經(jīng)在體育機構突擊補習了一個暑假。曉琳的媽媽王女士表示，身邊的家長和孩子都很重視這次體測，管它叫“體育小中考”?！拔覀兗液⒆悠綍r不太愛動，除了體育課之外很少鍛煉。暑假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在機構做了一次模擬體測，各科都達不到及格分，可把我急壞了?！睘榇?，王女士給曉琳報了暑期體測沖刺班?！皥蟀嗷瞬畈欢?000元，包括45節(jié)課，一節(jié)課一個半小時，每個班有8個學生，一周需要上三到四次課。”她還透露，曉琳的不少同學也報了體測培訓班，花費少則幾千元、多則上萬元。“只要能提高成績，再貴的班我們都愿意報。據(jù)說好一點的‘一對一’教練，500元一節(jié)課都約不上?！蓖跖勘硎尽?/p>

　　與曉琳在體育鍛煉上“臨時抱佛腳”不同，西城區(qū)四年級學生樂水算是一個運動愛好者，上小學之前就學蛙泳，現(xiàn)在正在學自由泳和爵士舞，平時運動興趣很濃厚。為了備戰(zhàn)體測，樂水的媽媽薛女士為她制定了詳細的鍛煉計劃：放學后跳繩1000個，睡覺之前做50個仰臥起坐，再拉伸一下練習坐位體前屈，這已成為樂水的日常。即便如此，談到體測，薛女士仍然難掩焦慮：“我在手機上刷社交軟件的時候，經(jīng)常會刷到一些帖子，告訴家長‘體測少一分，中考排在你前面的人就是一操場’。點進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體育培訓機構的廣告。明知是廣告，但的確戳中了家長的內(nèi)心。我也不敢拿孩子的分數(shù)冒險，保險起見，就給孩子報了體測培訓班?！?/p>

　　那么，家長花了上千元報的體測培訓班，實際效果怎么樣？

　　“體測培訓班對于提升孩子的體育成績還是有幫助的?！蓖跖空f，“一個假期訓練下來，曉琳的跑步成績從不及格到了及格，仰臥起坐進步到了良好，跳繩不光能拿到滿分，還可以獲得額外加分。”薛女士認為，課外的教練在動作指導上很細致，也有針對性?！霸谏象w測培訓班之前，孩子和他們班同學的運動姿勢普遍都存在問題。現(xiàn)在孩子的姿勢被糾正了，成績也提高了。”

　　但是采訪中，家長們也表達了自己的顧慮。王女士表示：“雖然孩子被迫動起來了，但曉琳的訓練積極性一般，她覺得這些測試項目很累，也很枯燥。她以前做完作業(yè)還有時間參與自己喜歡的活動，現(xiàn)在沒有精力玩別的了，光練這幾個考試項目就夠累的了！”薛女士告訴記者，孩子平時熱愛運動，但是卻對體測項目興致不高，也糾結于體測項目要不要專門補習?！拔覀兌加X得，孩子的壓力提前了，家長的壓力也增加了?！?/p>

　　“短時間過度鍛煉，對孩子的健康是有損害的，也違背了體測的初衷”——

　　日常體育鍛煉演變成突擊補習，有損身心健康

　　體育鍛煉，本該是循序漸進、日積月累的過程，卻演變成了臨陣磨槍的突擊補習。家長讓孩子上體測培訓班，真的有必要嗎？

　　對此，北京師范大學體育與運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毛振明有自己的看法?！昂⒆釉隗w測前報班突擊，這是一件既讓我高興，同時又感到擔憂的事?！泵衩髡f，“高興的是，那些平時不太督促孩子進行體育鍛煉的家長，終于為這件事感到焦慮、擔憂，繼而重視起孩子的體育鍛煉情況了。家長們花錢給孩子報體測培訓班，其實也是為孩子的身體健康進行投資，從這個角度來看，是值得肯定的?！?/p>

　　“但是許多家長臨考前才想起報班補習，說明這些孩子平時在體育鍛煉上欠的債太多了，需要在考前拼命‘還債’。短時間過度鍛煉，就和暴飲暴食一樣，對孩子的健康是有損害的，也違背了體測的初衷。”毛振明向記者解釋，“在四、六、八年級設置體測環(huán)節(jié)，目的不是為了為難學生、給學生家長增添負擔，而是要讓孩子提前動起來，讓體育鍛煉貫穿中小學的全過程；從考試設計思路來說，也一直堅持的是‘低區(qū)分度、高分數(shù)’的原則。舉個例子，之前北京體育中考總分30分時，最后孩子的平均分可以達到29分左右。因此，家長們對體測的難度不必過分焦慮，關鍵是要提早督促孩子進行日常鍛煉?！?/p>

　　看似簡單的一句“進行日常鍛煉”，但在記者的采訪中，在不少孩子和家長那里卻難于登天。讓孩子在日常生活中動起來，為何那么難？

　　“時間真的不夠用！”北京家長劉女士告訴記者，一般情況下，孩子豆豆在學校就能把作業(yè)寫完。盡管如此，豆豆每天還是要將近夜里十一點才睡，因為回家之后，他還要把時間分給數(shù)學英語進行深入學習。周末的時間表，也被一些學科類培訓班占據(jù)?！昂⒆舆B睡覺時間都不夠，哪里有時間去鍛煉？”

　　“家長選擇讓孩子在課外時間去上學科培訓，而不是進行體育鍛煉，反映出兩件事：一是我們國家還沒有形成崇尚健身、熱愛鍛煉的文化；二是當前教育功利化的傾向仍然存在，家長‘成績至上’的想法還比較普遍。這都是導致青少年日常鍛煉不足的重要原因?！泵衩鞅硎?。

　　當被問及為何很少主動鍛煉，曉琳坦言，自己的父母不擅長運動，也沒有日常運動的習慣，下班回來不是坐在電腦前加班，就是躺在沙發(fā)上看手機。周末空閑時間，父母也更愿意帶她去圖書館、商場，而不是去戶外。

　　“當前，不少家庭體育鍛煉的習慣和能力比較欠缺。”毛振明指出，這也是孩子動不起來的原因之一?！捌鋵嵢粘Ｉ钪?，我們是可以以家庭為單位進行很多體育鍛煉的，比如和孩子一起打羽毛球、乒乓球，一起跑步、跳繩等等。但是很多家長自己平常不重視身體鍛煉，所以在面對自己孩子時，也沒有意識去培養(yǎng)孩子的鍛煉習慣，更別提指導了。”

　　毛振明還指出，手機和電子游戲的流行也是阻礙孩子運動的因素?！艾F(xiàn)在的電子游戲太多，游戲的誘惑力也很強。如果我們的體育課能做得那么好，能讓學生樂此不疲，這個問題可能就不突出了?！?/p>

　　“跑完步再學習，頭腦都更清醒了”——

　　怎樣讓孩子真正愛上體育、擁抱鍛煉

　　在采訪中，不少家長反映孩子擠不出時間鍛煉，或是抱怨鍛煉占據(jù)了原本學習的時間，擔心影響孩子學業(yè)。事實果真如此嗎？

　　文文是成都某高中一年級的學生，盡管學業(yè)緊張，但一有空閑，她就會和好友相約去學校健身房；周末，她還會專門去校外的體育場館進行鍛煉。她告訴記者，鍛煉是她緩解壓力的有效方式：“跑完步再學習，頭腦都更清醒了！”

　　“適當運動可以提高工作、學習效率?！北本w育大學教授張一民向記者介紹，“有研究證實，大腦連續(xù)工作兩個小時，如果選擇被動休息，需要20分鐘消除疲勞；而通過主動鍛煉，5分鐘就能恢復人體植物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緊張度和平衡性，極大縮短恢復時間、提高效率?！?/p>

　　“在青少年階段，體育鍛煉對孩子身心發(fā)展的促進作用是基礎性和全方面的。鍛煉不僅可以提高孩子青春期內(nèi)分泌系統(tǒng)的調(diào)節(jié)能力和新陳代謝能力，幫助體格生長，還可以促進大腦發(fā)育。運動時大腦分泌的內(nèi)啡肽和多巴胺，能讓人產(chǎn)生愉快的感覺。”張一民說。

　　如何讓久坐的孩子運動起來？毛振明認為，當務之急是要扭轉家長的觀念?！凹议L不能把孩子的體育鍛煉和身心健康完全當成學校、社會的責任，自己首先要重視、關心孩子的健康，為他們的終身幸福著想?！?/p>

　　對此，張一民也表示贊同。他以為，父母的言傳身教對孩子的影響是巨大的。“我認識許多熱愛體育鍛煉的父母，孩子的鍛煉習慣和身體素質(zhì)基本很好?！睆堃幻窠ㄗh，家長在日常生活中要為孩子制定鍛煉計劃，并和孩子一起動起來?！昂⒆臃艑W回家后，家長可以陪孩子進行慢跑、跳繩等力所能及的運動，既增進親子關系，也促進雙方的健康。”

　　針對采訪中部分家長反映的校內(nèi)體育課針對性不強，導致孩子體育技能掌握不到位的問題，張一民表示，學校在開齊開足體育課、著力保障學生每天校內(nèi)外各一小時鍛煉時間的基礎上，要加強體育課的合理安排，對運動能力弱一些的孩子，要制定針對性的教學計劃，循序漸進地引導他們養(yǎng)成鍛煉習慣。同時，學?？梢杂煤谩罢n后三點半”以后的時間，請體育教師仔細地教學生們運動的正確動作。“比如說仰臥起坐，很多同學的錯誤做法是用手去抬腦袋，那么老師應該及時糾正，讓孩子感受如何用腹肌發(fā)力把身體抬起來?！?/p>

　　此外，想要讓孩子對體育鍛煉感興趣，體育教師還要充分考慮孩子的年齡特點，在鍛煉項目的形式豐富上下功夫?！袄蠋熆梢园岩恍┛雌饋肀容^枯燥的項目，通過游戲化的形式，變得更有趣味性和競技性。以跳繩為例，不僅可以單人跳，也可以讓兩個孩子相互比賽，看誰跳得多?！睆堃幻裾f。

　　毛振明告訴記者，自己和團隊正在研究如何將孩子們鍛煉的“日負荷”指標加入到體育中考中去。日負荷就是通過運動手環(huán)監(jiān)測心率，評估孩子日常的鍛煉量和鍛煉效果?！巴ǔ碚f，運動時人的心率達到最高心率的60%以上，就可以算作是有效運動。據(jù)此我們確定了兩個監(jiān)測指標，有效運動量和日常運動量。運動心率達到最高心率的50%以上，比如日常的走路、走樓梯，這些運動還達不到有效鍛煉的標準，但它也是你身體活動的積累，尤其是對孩子減肥、增強體質(zhì)、增加身體協(xié)調(diào)性和靈活性很有好處?！泵衩鞅硎?，如果“日負荷”指標和分值能進入體育中考中去，這根“指揮棒”就能更好地督促孩子們自覺動起來?！昂⒆觽?nèi)绻莛B(yǎng)成課間能起來活動就不坐著、上下樓能走路就不坐電梯的鍛煉習慣，我相信為了體測考試突擊補習的現(xiàn)象將得到扭轉?！睂Υ?，毛振明充滿期待。

　　（本文部分采訪對象采用化名）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24日 13版）